“意婕。”
她握着书包的手臂缩紧了,脚步也加速了。他跟上去,再一次唤她:
“意婕。”
她拔足而奔,他跑得更快,一下子拦住她。她停下来,微喘地瞅着他,他深呼吸,也盯着她看。他们对望了一阵,她把眼光调开,望向天空。他下意识地随她仰望天空,秋天的蓝空中,澄净得一片云也没有。当他收回目光,才发现她哭了。
“不要哭……”他心慌地,鼻头也酸起来:
“我知道你妈妈不准我跟你说话,也不准你理我!可是我们没做错事啊!为什么要让他们影响我们呢?”
她把小手绢拧成一团,擦拭滚落的泪珠。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多快乐?我现在宁愿自己还是个孩子,长大了为什么这么烦恼呢?”他问她,也是问自己。她不说话,好容易抬起头,向他点点头,唇边似有一个隐隐的笑意。他松了一口气,微笑地问她:
“我们恢复邦交了?”
她点点头,他开心地笑起来:
“我们明天——老地方见?”
她悄悄一颤,望着他,迟疑地点点头。他张开嘴,忍不住想欢呼,向上一跃,他说:
“你先回去吧!免得让你妈看见……”
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他,他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袋中,向她说:
“明天见!”
她勉强现出微笑,困难地说:
“再见。”
一转身,她掩面飞奔而去,他诧异地跟了两步,她哭泣着跑远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悲伤地哭泣?
第二天,放学之后,走过她家,矮墙内的花草树木有些零乱,他伫立在那儿,蓦地有些神经紧张。一阵风过,吹开了大门,他奔跑过去,穿过她家小小的庭院,站在一片空旷的客厅中,她搬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
一切都是静止的,如一场梦魇……他家烘焙点心的香味,融融地飘浮在空气中……
3
他如愿考上音乐系,离家去过住校生活,这是一个转折点,从群体生活中感受到乐趣,学习调适自己的人际关系。大学以前的生活逐渐淡去,像云烟。然而,总有一丝薄云,柔柔地、软软地、淡淡地缠绕在心头……那个小女孩,他再没有见过她,听过她的消息,有时候,连她的面貌也模糊了。只有初见的浑圆可爱始终明晰,最后一次见面,她只对他说“再见”……一个自童年开始的朋友,到底是份怎么样的感觉?他也迷惑。
刚升上大四那年秋天,餐桌上,他父亲不经意地告诉他们,她的父亲肝癌过世了。他一惊,搁下碗筷,浮起她父亲那双爱笑的眼睛,拥着意婕唱:
“虾蟆不吃水,太平年……”
他悄悄找到他父亲的同事高伯伯,带他到公祭的灵堂。站在灵堂外面,望着披麻带孝委顿灵前的意婕,他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的久远。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叩头答礼,这女孩就是意婕吗?他远远地望向她。
高伯伯先走了,他仍站着,等着人们将她父亲的灵柩抬去火化,等着人们扶起意婕,将灵位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交给她捧着,她几乎站不住,却勉强地迈着步子,低垂着头,向外走来了。他紧张得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盯着她走向他,终于,终于到他面前了!神奇地,她突然抬起头,望向他——一瞬间,这张面孔,所有的记忆,全部鲜活起来。她瘦了,圆脸成了尖脸,眼睛更大了,盛满哀伤与沉静。他张大嘴,几乎就要喊出她的名字,但,她似乎是视而不见地收回视线,再度垂下头。他怔了,费力地闭上嘴,不能置信地望着她被人拥簇而去的背影。怎么可能?她不认得他了?她没有理由认不出他的,如果她是意婕!为了来见她,他费尽心机,他放下即将来临的期中考试。他变了吗?他迫切地找寻一面镜子,直到找着一片可见人影的玻璃,他看见自己,没有改变啊!他始终是这样的。可怜的意婕,小时候,有什么委屈她总是对他说的,而现在,她竟然不认得他了!强烈的不甘包围住他,在浓浓的秋天里,他渐渐明白了,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感。
长干行(4)
二十九岁,他从欧洲回国,带着创新的中国音乐,在乐坛上掀起震撼。他将诗词合乐,用现代人的眼光诠释,带起歌坛“寻根”的热潮。
这年春天,他忙坏了,周旋在音乐会、唱片界及各种新闻媒体中。直到医生警告他:情绪紧张将影响他的肠胃时,他决定暂时离开人群,给自己一段休闲的日子。
他“隐居”在淡水,一位教授的家中。看淡水河的日落,看渡船,看海上的日出,看淡水站上火车的去来。他喜欢坐在充满人声笑语的地方,毫不戒备地放松自己,有时候感觉自己像个游魂,而且是个高大的游魂,走来走去,都不引人注意。他真喜欢这种平淡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思考,自然就有些新鲜的东西涌进心灵,塞得满满的。
那天,不由自主地逛进一家唱片行,唱机正声嘶力竭地吼着时下最流行的翻译歌曲,他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却没什么道理地又走回来。唱片行有个年轻女子背对着他,正向站在高处的老板喊叫:
“是新出的唱片,不是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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