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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物篇 四孔东德和他的儿子们(第1页)

·1·

渴求着春天再来时,桐树还开它的粉色花,杏树还开它玉白色的花。可春天真的到来后,孔东德看到在村里十字街所有坟头栽的迎春本应率先泛绿开花时,迎春却不再泛绿、不再开花儿。河边、井边的柳,也不吐绿芽了。没有倒春寒,天象一天暖一天,人都完全脱了棉衣了——依着往时候,这时节都已过了清明,临了谷雨,怎么也该春满人间,一世界绿景和花红,然却这年季进农历三月间,春绿却还迟迟不肯走出来。

这春间的一日早,孔东德想着春天的事,把他养的一对八哥挂在村中央朱庆方的坟头柳树上,开始学着城里人一早在公园行拳走舞的样,在那坟前十字路的空地里,开始运动他的胳膊腿。他也不真的是要锻炼身体、延年益寿、贪恋世界的美好和妙生,只是这几年都这样走过来,证明着他人生美好,岁月安雅,虽然前半生朱庆方让他坎坷蹲监,可现在他笑到了最末后,而你朱庆方,却早早躺进坟里了。

就把那一对八哥每天起床都提来挂在朱庆方的坟头上,在这十字街上锻炼运动,接受着所有村人起床路过时,早早的问候和祝安。天是渐暖了,动一会身上会有汗水浸出来。脱掉一件夹衣服,没有挂在近旁的一棵树身上,而是故意穿过几个坟,挂到朱庆方那已挂了八哥的树枝上,还有意走上坟身去,在朱庆方的坟肚坟腰上跺几下,才从那儿走回来,重又锻炼着。

空气醒人呢,有潮润凉爽袭过来。朱庆方的坟,每天早上都被孔东德踩来踩去,那坟前有了一条小路儿,坟堆上干结硬实,清明隆起的新土都已经又被他踩流在了地面上,使那坟堆低矮,像随意堆着的一堆土。有一天,他看着朱庆方坟头石碑上“最忠诚的老党员”不顺眼,就用泥巴把那字糊上了。又一天,他看那竖着的石碑也不顺,就让村人去把那碑推倒,可推到一半时,他又让村人歇了手。

“就这样——好坏他也算来世上走过一遭儿,把碑留着吧。”那石碑就从此斜在坟前边,要倒未倒的样。孔东德觉得这样看着那坟那碑更舒服,像朱庆方永远在他面前低头跪着样。像朱庆方的坟是孤坟野鬼样。他就每天起床到那十字路口做着这些事,想着自家的好日子,大儿子是老师,现在还当了小学副校长;二儿子是村长和这村里的皇帝样;老三在部队,不是军官,可却是团长的警卫员,提干当官注定是早晚一天的;老四在城里读高中,成绩甚好,下年就该赶考大学了。

时运相帮,也料定是可以考就的。

他没有哪儿不顺心。倘若不是朱庆方家女儿朱颖在城里挣了钱,盖了楼,还有乡长在梁上的村头路口竖那么一块巨壁碑,孔东德在这世上可谓连一丝一毫烦恼都没有。

可乡长胡大军,几个月前就那么给朱颖竖了一块巨壁碑,尽管那碑上的第一句话是“致富学炸裂”,第二句才是“榜样看朱颖”。且朱颖天好也是炸裂人,也得在村长——他儿子孔明亮的领带下,可这还是让孔东德觉得喉间如鲠了一根刺。他当然不能去把乡长竖起的碑推倒——再说乡长可能要当县长了——那就把朱颖这婊子姑娘她爹墓碑上的字给糊上吧。当然不能把乡长竖起的巨碑上的大字泥糊掉,那就把那婊子她爹的墓碑推个将倒未倒,斜成下跪的样。

终于地,孔东德觉得万事诸顺,像把喉间的刺给拔下了。

他就这么在这坟前锻炼身体,哼着小曲,手动脚舞地挥挥胳膊腿。天天这样子,天天的晨时都到这儿来,向那坟里的人宣告着他的胜利和畅快。直到今早这一天,他又在十字街的空地锻炼时,忽然发现坟头上的迎春在三月底末还没泛绿开出黄花来,偶有几棵本已泛绿的杨柳树,都已吐了小芽儿,这时那小芽在没有倒春寒的气暖里,都又干枯萎缩着,绿又退回到了枝条内。

孔东德的心里有些不安了。

他想到明亮昨天从乡里开会回来,给他说的县、乡两级想变革,要在炸裂做试点,实行民选村长的事。想到民选村长也有可能把朱颖选为村长时,他心里震一下,挥动的胳膊僵在了半空里。扭头望望朱庆方的坟,听了几句八哥在那坟头“我比你好!我比你好!”的叫,又和路过这儿的村人点头说了话,接纳了人家的问候和请安,孔东德收起锻炼和架势,朝朱庆方的坟墓走过去。

借着路上无人时,他在那坟上撒了一泡尿,把尿全都撒在朱庆方坟头仰脸的部位后,他穿上衣服,提上“我比你好!”回家了。

·2·

果然要民选。

果然乡里提的候选村长的名单是两个人:明亮和朱颖——这婊子!

孔明亮的眼圈有了黑晕边。他跑乡里,走县上,买了许多好烟佳酒送上去,最后事情还是无可改的样。狭路相逢,他就和朱颖在选村长的道上撞着了,要一比强弱了。从早上天将亮,到午时太阳走顶间,孔明亮都在算计三个村庄谁家会投他的票,谁家会投朱颖的票。他明白,炸裂人每户人家都如不会裂缝外泄的一桶水,一定是说投谁一家人就都去投谁的。他就从四弟的作业本上撕下两页白净的纸,一张上写了“村长”二字和他的名,一张写了“婊子”二字和朱颖的名,从炸裂村算到刘家沟,又从刘家沟算到张家岭,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凡炸裂村的人,多投他的票,而刘家沟和张家岭的人,多投朱颖的。因为是他让炸裂富将起来的,而朱颖让那两个村庄富将起来了。具体到户头人头上,是有一百零五户、五百二十五人会投他的票,有一百六十五户、八百二十五人会投朱颖的。

竟然他落选。

孔明亮丢下那两张纸,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院落里,再回头时看见那两张白纸如两片死人后的白色坟纸在空中飘舞着,后来那坟纸成了雨云雾,飘一会散开不见了。把目光收回来,又去望望平南那日光,眉头皱成结团儿,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唇,想着心事间,父亲从上房出来了,到门口看看挂在那儿的鸟笼子,过来站到儿子的面前问:

“你知道你选不上村长吗?”

孔明亮望着父亲不说话。

孔东德就从自己手里递给儿子两张写满字的纸。明亮接过那两张纸,惊奇地看到,那两张纸也是写着“村长孔明亮”,另一张上写着“婊子朱颖”四个字。且在“村长孔明亮”那张白纸上,写了一堆各村户主的名,在那一堆名下用红笔写着:“共有105户,525人”;在“婊子朱颖”那张白纸上,有更大一堆一片户主的名,在那一摊一堆的名下边,用红笔写着:“共有165户,825人”一行字。

和孔明亮的算计一户一人都不差。

孔明亮盯着那两张纸,脸上呆愕了,直到父亲连问两句“你选不上村长知道该咋样选上吗?”他才醒转过来,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惘然中,好像又听到一句“跟我来”的话,便看见父亲转了身,朝上房走回去,低矮浑圆的肩头儿,像两个球样朝着前边滚。他便踩着父亲的脚印儿,跟着朝父亲住的屋里去。

·3·

依着父亲的安排,孔家干戈大动起来了。用拖拉机去县城买了一车麦乳精、饼干、香烟和甚好的酒,回来分类装兜,家里户主抽烟的,就送烟和酒;有老人年事已高的,就送补养品。且由明亮亲自出阵,带着大哥孔明光、四弟孔明辉,弟兄三个先到炸裂那些在铁道上卸货死了人的家里去,把礼品放到桌子上,问寒一些话,说暖一些话,最后就很直切了。

——“要选村长了,还是请你家都投我的票。”

——“怎么说我们都姓孔,我们孔家做了村长,还是比那外姓好。”

——“你家宅基地是比别人小了些,等我这次选上后,首一桩事,就是给你家划一块大的宅基地。”

又到另外一家去,依旧是放下厚礼说了那些话,又据实情修正一些话:“老人还在病床上?咋就能不去医院啊!”并不管病家实情是怎样,就亲近热烫地把病人抬下来,差人赶快送往医院去检查,还把医病的钱塞到人家手里边。

完了炸裂各户的事,便又分头去刘家沟和张家岭。为着让户户人人都投孔家的票,孔东德和三个儿子也都军马上阵,把拖拉机上的礼品运来停在梁道上,让大儿子去有学生读书的家里礼惠与拜拉,明亮去那些有女儿在外跟着朱颖风流的家户里,孔东德去那老弱病残家,四儿子留在梁道上,守着剩下的礼品等着他们回来提,直到把那票礼都送完。

孔明亮就去那有女儿在都市被朱颖带着风流挣钱的家。一进院,先看看那新起的楼屋和院落,连说几句“好房子!好房子!”,再到屋里楼上楼下看一看,对人家说你可以在这装个水龙头,在那摆一张大沙发,最后从楼上走下来,坐在客厅里,喝下主人递过来的大茶碗,面带笑容,寒暖皆问,到那户主心热感化后,又单刀直入血淋淋地说:

“你知道你女儿在省会干啥吗?”

那风流女儿的父母皆都不语了。

孔明亮就板起面孔来:“做婊子!做婊子挣钱还不如我们去后山火车道上卸货哪。选村长时请你家都投我的票,待我续任村长后,首一桩,就是把你女儿从城里叫回来,帮她找份好工作,又轻松、又体面,钱也挣得多,然后给她找个好婆家,好好过日子!”

那做父母的就都尴尬感动了,脸上原来被人揭疮的疼痛和僵持,也都丝丝柔润了。答应着必投孔明亮的票,说家里虽然是富了,住了新楼屋,可对朱家姑娘的怨,却是在心里从未剔除过。就从这户走出来,在门口又说些嘱托保证的话,又去梁上提了礼品到了下一家。下一家因为算得为书香之门第,要着面子尊严的,明亮就不那么血淋淋地单刀直入了,还是看了院子和楼房,说了很多楼房、院落好的话,最后坐下来,慢条斯理,问寒嘘暖间,对人家说你不要听信别人说你家姑娘是跟着朱颖在外做那风流的事,我前不久才在省会见了她,她在一个工厂里,靠手艺力气才给你家盖了楼。那户主父母就脸上挂有尊严了,说我们也不信她会在外面去做那样的事,怎么着她也是个有着养教的。

“可朱颖干着风流倒是真的呢,”明亮说,“明明朱颖是婊子,可不知怎么的,上边还让她当了村长候选人。”“没人会选她。”人家极肯定地道,“反正我们除了你明亮,打死我们都不会选她当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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