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如浪,酷暑炎炎。山里头是比外边凉快些的,却也耐不住这烈日炙烤。热气上来,只叫人了无精神,什么事都懒得干。
斑驳的林荫修饰了池塘的边缘,庇护了倚在树下,赤着脚划水的少年。
两日前方下了场雨,池塘的水涨回来了些,让少年能把脚搁在重新被水淹没的石砖上。布满青苔的石砖又滑又凉,季裁雪随意地踩着水,惊走一众细小的游鱼。
夏日倦人,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正看见在阳光下身体显得格外晶亮的蜻蜓掠过水面,层层水波荡起,揉碎了映照在水里的蓝天。
季裁雪望着慢慢平复的水面,一时间有些出神,他坐起身子垂眼看向水中,只看见自己深色的人影。他伸出手压了压头顶翘起的头发,手一松开,那簇头发便又冒了上来。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按压着呆毛,直到水中影动,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他舒展了神情,眉间染上日光般的欣喜来。
“师兄,你回来啦!”
悄声来到的少年郎面如冠玉,身若松竹,即便身着素衣,也掩盖不了出尘之姿。此刻却同季裁雪一样席地坐下,任由泥土沾染衣裳,他只是伸手,拂去了不知何时沾在季裁雪耳后的草叶。
“在城中遇上了大雨,所以耽搁了几日。”
小鱼儿往水草里钻,水面难得静悄悄,映出一双人影。
“在山下时我便想,天气这么热,你是不是又来小池塘处偷凉了,走来一看,果真如此。”楚连微浅笑着说道,在这似是责怪又似是无奈的话语中,他周身那由温润铸成的无形屏障如冰雪般融开。他握住了季裁雪的手腕,温和的灵力化成细丝探进季裁雪的经脉。
季裁雪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没想到师兄甫一回来便把自己抓了个正着——当年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大雪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后遗症,受一点凉便能让他感冒发烧病上好几天。虽然随着年岁增长,这体虚之症算是转好了些,可身体还是比常人差了许多,偏偏他又十分怕热,这世界没有空调,一到三伏天他便热得恨不得变成活在水里的鱼。
平日里都是师兄束着他,不让多玩水,这几日师兄去镇上办事,师父又尚在闭关,无人管着他,他便常常独自来池塘处乘凉。不过他也没真就把师兄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这不,他只是在岸上泡泡脚而已,可没整个人都泡进水里去。
他觑着师兄面色,猜到自己身体没出什么毛病,心下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问起师兄这次又从镇上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楚连微一回来便先来找他,包裹都还带在身边,他由着季裁雪翻起自己的包裹,弯了弯眉眼:“我当多带些东西回来的,或者阿雪想要什么,师兄再带你下山去买?”
季裁雪嘿嘿笑了两声,他知道师兄这是发现自己境界已经稳固了——他努力了一个多月才在炼气中期站稳脚跟,还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正存了向师兄讨赏的心思。
“我听师父说,师兄像我这般大的时候,都已经迈入筑基了。”季裁雪从包裹里拿出包松子糖,自己吃一颗,又给师兄一颗,圆润清亮的眼睛里满是钦羡。
“师父也不提,我开始修行的年岁可比你早。”楚连微接过松子糖,却没当即就吃,“阿雪有天赋,又很努力,将来的修为不会在我之下。”
季裁雪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还没憋出个回复来,楚连微便又开了口,揉开了他心底的那点踟蹰:“当然,阿雪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便是了。是悉力修行,以求飞升,还是自在逍遥,人间快活,都由你自己。”
季裁雪心中一颤,他抬起头来,两人之间距离很近,他能清晰地在师兄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他张了张口,在下一刹那,时间开始流转,夏日的郁山成为回不去的远方。鲜明的光彩褪去,在囚窟幽暗的火光中,他望进师兄的眼眸,恍若雾里看花。
他曾无数次与这双眼睛对视,他喜欢那灰与蓝相交织成的瞳色,像一场笼罩江南的烟雨。而此刻,那双瞳孔蒙上了苍白的颜色,连同师兄的皮肤、发丝都覆着微弱而缥缈的白光,昭示着他们已然阴阳两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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