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笃定了答案,又何必再问。”崔九重说道,声音一如他回应关止戈的质问时那般淡然,“行止剑尊清楚我是不死之身,他动用禁术,割舍灵气与修为向我设下诅咒,也不过是缩短了我衰亡的周期罢了。”
季裁雪怔了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了下颚。
崔九重的主动开口让他心中涌上惴惴的沉闷感,他乐得从崔九重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但另一方面,他清楚这些没有明码标价标价而向他奉上的礼物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一位谨慎又自我、外表光鲜却内藏污垢的人向他分享了不为他人所知的信息,这是一份他不愿面对的“信任”,是崔九重将他列为“可掌控者”——或者通俗点说是——“自己人”的证据。
“那便加大了你暴露的风险。”他拧了拧眉,强行把注意力从沮丧但已既定的事实中脱出,以保全岌岌可危的信心,“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你靠吞噬他人来修补自身,这个‘他人’是设有不低的条件的吧。”
“被你心狠手辣地杀害,死后尸体被藏在你府邸中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天赋上佳、头角峥嵘的修士?他们之中身为名门弟子的怕是不在少数,你手段缜密,躲得过那些门派一时的侦查,又岂能躲得过一世?”
洞若观火的分析也会有仿佛恍然的凝滞,季裁雪想起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反例,想起昙霜显而易见的偏袒,和与之截然相反的、江云思对江海海的悔恨与爱意。
他知道这只是个异乎寻常的特例,昙霜也是为了保下江云思,而选择视而不见地舍弃当时在他们认知中已变成虚鱼的江海海。他确信,大部分牵扯入局的门派,都会愿意或是渴望着为它们无辜失踪遇害的弟子们讨回真相与公道。
“真相被活埋了,但没有消失。被你吞噬的累累尸骨必然已堆砌了庞大的仇怨,早晚有一天,会以百倍奉还到你身上。”
他看着那双异色的眼睛,仿佛能透过这所谓的“心灵的窗户”,看见天道阁阁主深黑的内心。下一秒,他继续慢慢地开合起已经恢复了颜色的、嫣红的嘴唇:
“——就在真相暴露的那一天。”
话毕之际,季裁雪的心间泛起一阵细微而透彻的震颤。
这段话的开端大抵是为反驳崔九重过于傲慢的宣言,只是在后来一字一句的琢磨与思量中,季裁雪又顺水推舟地借这段话实施更隐晦而重要的意图。
早在他身处天下书局之时,他便在管玉格的告诫下放弃了借“群起而攻之”来对付崔九重的方案,但他不能让崔九重知晓这一点。
他字句铿锵地诉说着早被他排除的方案,以理想主义者的姿态表现出连他自己都快要信服的、置身事外的天真与无知。只为在洞察力极强的高手面前,隐瞒和替换事情的真相。
他不能让崔九重知晓他已经被告知了被傀儡术控制的他会和崔九重一损俱损,因为崔九重很可能借此推断出他在离开天道阁的这一段时间里成功向某人寻求到了帮助,而这个某人提供了准确的信息,这必然会让崔九重把怀疑的矛头直指某人——也就是管玉格。
他不能暴露管玉格——或者说是天下书局的参与,一方面是为了避免给天下书局招致祸端——现在时机未到,乘风拿到的那些证据都还没散播出去,崔九重依然是声名远扬的、清清白白的天道阁阁主,若他顺着线索怀疑到天下书局头上,他完全可以找个由头对其师出有名地下手;而另一方面……
倘若崔九重盯上了管玉格,他便极有可能从中挖出阴阳椁一事,毕竟在季裁雪看来,崔九重可不会心慈手软到不对管玉格使用搜魂术。
搜魂术?
某些隐秘的、纷繁复杂但最后会清晰可见的关联随着这熟悉的名词在他脑中排列,可惜未能等他细想,便被崔九重的话语打断。
“制裁我的代价,对于你而言会很严重乃至——惨痛。”他说道,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笑意,光线太暗,季裁雪不能确定。但他想,即便他没有看错,那也绝对会是一抹表露嘲弄的微笑,“还是说,为了审判我,你乐于赔上自己的前程和半条性命?”
少年在不知不觉间焕发出鲜活容光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迟疑,他那警觉而带着一点疑惑的目光像极了某种小兽,未经教导的、凭借本能来应对危险的小兽。不过紧接着崔九重就修改了这一评价——用“像”字来描述未免不够准确,他本来就是一只年轻的妖兽,像齐彦卿称呼的那样——“小盘羊”,不是吗?
季裁雪一边安抚着他那最近时常过速的小心脏,一边作出一副拧眉思考的模样。他本就不是专业的演员,雪上加霜的是他参演的还是场没有剧本的随机表演。他不得不花费大半心神来压制自己的紧张,而用剩下的另一半来快速寻求对策。最终,他“灵光一现”,蓦地抬眼看向崔九重,质问道:“是傀儡术?”
“身为傀儡,自然应当与主人休戚与共。”给予提示后,这一疑点不难被捕捉。崔九重神色淡淡地与少年对视,看着他的傀儡遵从着他无声的旨意,少年站起了身,离开了已然黯淡的台面,抬步走到他身前,“和你现在能感受到的,你身体里丰沛的毒系灵气原理一致,我衰弱之时,你体内的灵气也会随之枯竭。”
季裁雪一时都顾不上身体随他人意志而动的异样感,他从崔九重的话中察觉到了和管玉格告知他的信息有所出入的地方。他没来得及掩饰眉间闪过的狐疑,但好在这并不突兀,他干脆放任了脸上猜忌的神色,道:“我还以为只会有共苦,不会有同甘。”
“对于以前的那些傀儡来说,确实如此。”崔九重似乎无意向他隐瞒,他边说着,边转身往密室出口走去,而身为傀儡的季裁雪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但你不一样。在所有傀儡中,你是最特殊的——你能享用我的灵气。”
“我应该把这当作我的荣幸吗?”季裁雪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转而他又严肃了神色,几乎可谓一语中的,“所以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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