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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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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六(2)

父亲把大翠的尸骨用袋子装起,然后连夜赶路,二十多天后回到了大梁庄。村里的人都认不出他了,也难怪“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父亲离家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都是中年人了。父亲来到了爷爷的坟前,给爷爷磕了头,烧了纸,然后把大翠的尸骨埋在爷爷脚下的地方。等奶奶过世之后,如果她要回来,就葬在爷爷的身旁。

安置了大翠之后,父亲来到海岛的姑姑家。父亲的到来让姑姑喜出望外,姐弟俩抱头痛哭,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小姑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城里了。父亲特别高兴,回去给奶奶也有个好交代了。

一个多月后,父亲又回到了梁家河。回了一趟老家,梁家河在父亲的心头魂牵梦绕。父亲知道,自己的血汗已经融进了这块贫瘠的土地,他在这里养育了一代人,这辈子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桂花被批斗回来后,恍恍惚惚的,有时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唱歌,一唱就是大半天。奶奶每天把饭做好后送上去,曾经喜欢干净的她再也顾不得收拾家了,窑里乱得跟猪窝似的。后来,她就一个人跑到河道上边唱边跳,看见父亲“嘻嘻”地笑。父亲说赶快回去吧,小心掉到河里。桂花不说话,只是笑。笑得肆无忌惮,没心没肺。父亲哀声叹气地走了。女人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在小河里捡石头。然后拿石头在水里打水漂,溅起一层层浪花。早春的河水还很冷,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浑身颤抖得很厉害,却不肯上来。最后还是父亲找了几个妇女把她硬拉了回去。

桂花就这样疯疯癫癫了半年,突然又不疯了,整天把自己关在窑里不出来。奶奶把饭送上去她也不开门。父亲于是让人把门撬开了。

桂花的样子让人震惊:曾经美丽的眼睛黯淡无光,一张脸也消瘦得变了形,让人不敢相认。父亲说赶快把人拉医院吧!桂花不肯,躺在炕上只是哭。几个人把她从炕上硬弄了下来,女人的身下有一滩黑血,发出一股浓浓的恶臭,熏得人无法呼吸。

桂花被确诊得了子宫癌,医院给开了些药后就让回来了。奶奶年纪大了,每天上下跑很不方便,姐姐虽然能帮助奶奶干一些活,但是拒绝到桂花家给她送饭。在这一点上我们姐弟俩是有一条战线的,我们都在为自己的母亲感到不幸,同时也觉得这个女人是罪有应得。父亲明白我们的态度,所以也不强求我们给她做什么。桂花的病很严重,人瘦得失了形,头发只剩稀稀疏疏的几根,一双曾经水汪汪的眼睛成了两个黑乌乌的洞,丰韵美丽的脸变得枯黄,让人联想起白骨洞里的那个妖精,很吓人。她说话的声音很虚弱,像断了弦的二胡,咝咝地响。想起小时候她曾对我那么好,是自己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紧缩,有些疼痛。也许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一系列的恶作剧都是我亲手所为,从她偶尔与我相遇的眸子里可以看出,她还是希望我能够跟她说话的。那眸子里有一股母亲般的慈祥和温暖,让我不敢与她相视。我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神使鬼差竟来到她的院子,我看见桂花正按着墙一步步地往回挪,见我来了,眼睛一瞬间发亮,透出一股惊喜的光芒。

“刚刚,你来了。”她轻声地问。

“嗯。”我应了一声。桂花很高兴,干枯的眼窝似乎蓄着泪水。突然她鼓足了勇气走到我面前,吃力地伸出那只瘦得皮包骨的手,紧紧地攥住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她显得异常激动,她就那样默默地望着我。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我猛地摆脱她的手,放开脚步跑下山去。我不敢回头,我怕看见那双黑乌乌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一种期待,很温暖,我受不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此后再也没有去她的院子。

在桂花最后的那段日子,父亲不顾村里的流言蜚语,毅然将自己的铺盖搬了上去,同桂花住在一起。桂花的家里很乱,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令人窒息。奶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村里的人窃窃私语,但更多的是对父亲油然而生的敬意。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女人将不久于世,除了父亲,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照料她的。

农民父亲 十六(3)

父亲的到来遭到桂花坚决的反对,她拒绝跟父亲说话,不吃父亲给她做的饭菜,也拒绝用药。她不想让自己窑里的腌臜之气霉了父亲。父亲默默地把窑里收拾整端。曾经漆黑发亮的盆盆罐罐上弥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窑顶建木上的蜘蛛网掉了下来,细细的长线在空中飘舞,处处透露出腐朽衰败的气息。一缕阳光透过门缝挤了进来,细细的尘埃在阳光中欢快地舞蹈,阳光把窑里映得透亮;窑掌的地面上有几只硕大的南瓜,红绿相间,被老鼠啃得惨不忍睹。记得当年逃荒到大刘庄的时候桂花就是用南瓜救了他们一家人的性命,这些南瓜在饥荒年月曾经救了多少人的命啊!那时候的桂花是多么的美丽,多么体面风光啊!如今这些东西连同它的主人都已经被遗弃,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任鼠子侵害。这些鼠子趁人之危,大白天也出来打架。它们从碗架打到案板,再从案板打到锅台上,然后竖起耳朵听炕上的动静。桂花一只脚趾头已经被它们咬掉了,伤口感染化脓。父亲用盐开水清洗了伤口,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父亲问:“疼么?”女人闭着眼轻轻地摇头,两行眼泪从深深的眼窝里溢了出来,滴在父亲的胳膊上。

父亲用钢丝做了几个铁夹子,放在案板等老鼠必经的地方,几天后老鼠就少了,夜里也听不见动静了。父亲把桂花的衣服洗干净,奶奶把那些被褥拆洗了一遍,晾在外面让阳光曝晒。

窑里的空气好多了。

那些日子桂花几乎每天都是在昏昏沉沉地睡觉。她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流泪。

几天后,桂花就死了。

桂花临死前突然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能感觉到那手上的力量。那是一个垂死的人在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握着他。桂花喘得很厉害,停顿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梁……支书……谢谢你。”父亲说你不要叫我支书,就叫东子吧!桂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脸颊上涌现出一点血丝。那笑容淡淡地挂在脸上,浅浅的有些凄婉。她微微地抖动着。“……东子,俺……最后……有一个要求……你能……答应俺吗?”父亲说你说吧,我答应你。女人又笑了,笑得天真烂漫,还有一些羞涩的样子。父亲用眼神让其他人都走开,然后把目光投在桂花的脸上。女人的脸上没有痛苦,很安详的样子。女人说:“东子,俺想……再叫你一声……狗……狗……”父亲只觉得眼窝一热,鼻根开始发酸,眼泪便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父亲用力地点点头。女人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狗……狗,俺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头便软软地耷拉了下去。父亲喊了一声“桂花——”便哽咽不能语。

父亲像埋葬妻子一样埋葬了桂花。“一■黄土收艳骨,数寸薄板掩风流。” 至此,这个风流的女人在梁家河消逝了。留下的只有关于她的那些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叔和凤凤一去不返,眼看就一年了,仍然杳无音信。有人说曾在县城看见过他们,但又不能肯定;有人说小叔和凤凤去了省城,在那里四处流浪;还有人说小叔带着凤凤回山东老家去了,奶奶不相信。老家没什么人了,他回去干啥?姑姑在海岛,小叔不可能找她的。最后谁也不能肯定他们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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