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走廊里盯着这封信,八个粗体字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怎么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我昨天下午才过来,有人就费心思地打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亲自跑来交给我。丹尼尔昨晚六点左右离开的时候,这封信还没送来,因为我和他一起下的楼,站在敞开的门口,目送他跑上车,雨水打湿了他黑色羊毛外套的背部。难道有人一直站在黑暗中——顶风冒雨——看着我吗?这个猜测让我打起了寒战。
这句话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有人知道了。我们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索芙?一定有人知道了杰森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赶紧把信纸和信封塞进包里,这才过去应门。丹尼尔站在门口,穿着昨天那件黑外套,下巴藏在条纹围巾后面,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弗兰琪,”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已经坐在车里等你很久了。你在干什么?”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看看那封信,但他是唯一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吗?如果是他昨晚跑回来把这封信塞到门底下的呢?抑或是今天早晨才把信塞进来,然后又溜回车上,假装刚刚过来?虽然逻辑告诉我丹尼尔永远不会这样做,他站在我这边,而且总是站在我这边,但我还是决定暂时保密。我喃喃地向他道歉,跟着他穿过车道,来到车子前,坐在副驾驶座。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要再次面对莱昂,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又出来这么一封信,我只觉得脑袋眩晕沉重,浑身疲惫不堪。
“你知道吧,”丹尼尔沿着被雨水浸湿的街道朝海边公路开去,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痛苦,“我一直都不喜欢莱昂。”
我尽最大努力把那封信和杰森搁到脑后,不去想着它们。丹尼尔盯着前方的路,双手紧握方向盘,苍白皮肤下的蓝色静脉血管格外清晰。“女孩们总是迷恋他。我曾经问过索菲,为什么那么喜欢他,还说他有内涵?”他冷笑着哼了一声,“内涵个屁!不过是‘喜怒无常’‘笨口拙舌’和‘怪胎’的委婉说法而已!”
他的话把我逗乐了。“你知道,她就是那样,总喜欢幻想浪漫的事,她说莱昂就像她喜欢的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思想深刻,气质忧郁,比如希刺克利夫或者达西先生。”其实,我从来没能真正明白你的意思,我对阅读小说不感兴趣,特别是你和我父亲喜欢的那些经典作品。你总是手不释卷,去你家过夜的时候,发现你宁愿看书也不和我聊八卦,我甚至有点生气。
你常说,莱昂读的书很有品位,还有他写的那些可怕的诗(当然,你觉得它们魅力十足),充分表明了他的艺术鉴赏力。他的诗我只读过一次,还是我在你的床头柜上发现的,夹在一本《安娜·卡列尼娜》(也可能是《简·爱》)里面,我可没打算偷窥,当时你在洗澡,我不过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在我看来,他的诗激进、黑暗,又有点扭曲,让我毛骨悚然。
我瞥了一眼丹尼尔,你哥哥显然不是什么有内涵的人,他总是外向而友好,像广告牌那样,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大家都看得到。
那封信不会是你哥哥搞的鬼,对不对,索菲?他永远不会写匿名信,那是懦夫的行为。丹尼尔是我认识的最勇敢、最诚实的人之一。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八岁的时候,为了保护你母亲免受你父亲的欺凌,他的肚子狠狠挨了一拳,还有,尽管你担心他在学校不努力学习,整天混日子,他也从来不曾逃学,或者对你母亲说谎,因为他见多了你父亲对她说谎和逃避责任。
我闭上眼睛,揉了揉鼻尖。丹尼尔还在谈论莱昂。
“他太激进了,控制欲太强。她死的那天晚上和他吵架了,还分了手。她失踪几周后,他就逃到国外工作去了。无论如何,我相信他愿意和你谈谈。”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我很想反问他,但是没开口。然后我冒出一个新的猜疑:写信的会是莱昂吗?
我的手机响了。我从脚下的包里翻出手机,看到迈克发来一条短信:我很高兴,终于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这头铁石心肠的母牛,弗兰。谢谢你的提醒。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憎恨和敌意,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丹尼尔皱着眉头扭过脸来。“你还好吗?”
“哦,不过是前男友的一条短信而已。”我故作镇定地说,把手机塞回包里。我倚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这才意识到我昨天半夜究竟做了什么——醉醺醺地给迈克打电话,发现没人接,就冲着他的语音信箱骂了一通,告诉他我们的关系完了,希望他在我回去之前就搬出我的房子。我没觉得他会收到留言,因为昨晚的手机信号相当差劲,可从短信的语气看,他显然是收到了。没错,我早就打算结束我们的关系,但我父亲中风之后,我根本没心思和迈克摊牌。明知道我们的关系没有前途,却还要拖着他,是我自私。假如你知道这件事,几个月前你就会劝我和他分手,对不对,索芙。无论如何,回到小镇是个和他分手的绝好机会,然而,即便如此,通过语音信箱来传达分手信息,也是不可原谅的轻率举动。
“我昨晚和男朋友分手了,电话里分的。”我说,我的眼睛还闭着,“我喝醉了,一冲动就摊牌了,他现在无法接受。”
“啊。”丹尼尔会意地说。但他没有再说别的。
“我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关于分手。”发现他的“啊”里面夹杂着主观评判的意味,我感到恼火,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继续按摩着太阳穴,说:“但我不应该在电话上分手,尤其是在喝醉的时候。我处理得不好。”
我睁开眼睛,看到丹尼尔笑得挺得意。
我坐起来。“怎么了?”
他笑出了声。“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对不对,弗兰琪夫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总有人会为你心碎。”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
“你永远不会是故意的。”他讽刺地说。我打量着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的下巴、长鼻子、与苍白的皮肤对比鲜明的黑头发。这些年来,我也伤过他的心吗?
“不管怎样,莱昂不知道我们要来,所以……”
“什么!”我的脑袋更晕了,“你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我们要来?我还以为你安排好了!”
他看起来很尴尬。“我知道,但是我好几年都没有见过他了,弗兰琪。我们又不算是哥们儿。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看到我困惑的表情,他不无自豪地解释道,“我们打了一架,我把他打成了熊猫眼。”
我想起了那场战斗,那是你失踪后不久发生的事,但我不曾详细询问他们打架的原因,毕竟当时大家都很紧张,尤其是镇上还来了个四处调查你的失踪案的侦探,我们都非常担心你。几天后,一些孩子供述说,那天晚上,他们在大码头开沙滩派对,曾经看到你一个人沿着海滨步道闲逛。然后调查的人就在老码头的一段破旧的栏杆旁边发现了你的运动鞋,警察猜测你当时喝了很多酒,决定步行回家,结果不慎落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把你的嘴唇揍裂了?”
丹尼尔给我一个“看吧,我告诉过你”的微笑,“没错,太有暴力倾向了。”
我摇了摇头,恼怒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万一他没有呢?”
“我没有瞎说。莱昂的哥哥洛肯跟西德说他弟弟回来了,应该就在几天前。当然,我也做了一些调查,他现在就和洛肯住在他家的老房子里,你能相信吗?”
“怎么这么巧,我是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偏偏这时候回来?”我想起上一次看到莱昂的时候,那是你失踪后第二年的夏天,我们刚刚搬到伦敦,丹尼尔和你妈妈那时已经离开了奥德克里夫,说是要开始新生活,远离悲伤的回忆。我理解他们,他们不再只是丹尼尔和安妮了,同时也是‘可怜的索菲·科利尔’悲痛欲绝的家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或怜悯或恐惧地注视他们——毕竟,坏运气可能会传染。街上的行人避而远之,因为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他们也是商店和酒吧里的人的谈资。我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受害者。“快看,那是索菲·科利尔最好的朋友。”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索芙,不是我不喜欢别人把我们相提并论——我愿意做你最好的朋友,而是因为,没有了你,奥德克里夫就不一样了。我和你的家人都意识到,我们无法继续在你曾经快快乐乐地生活过的地方待下去,我们不能假装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因为你的死已经改变了我们的世界。
莱昂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你失踪几个星期之后他就离开了,有传言说他去旅行了。九个月后,我在伦敦苏荷区的一家酒吧偶遇他,我们谈到了你。那天我们说的全都是你的事,索芙,真的。我们不是故意要一起睡的,我们只是喝醉了,又想起了往事。第二天早上,他飞也似的逃离了我的床,在我的床头柜上留了一张纸条,说这是个错误,他很抱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对不起,索芙。我似乎终于还是背叛了你。
丹尼尔什么都不明白,尤其是关于莱昂的事,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一切都解释给他听,同时又让他觉得我并没有那么……肮脏和……大错特错。
我盯着窗外,避免和他说话。老码头被浓雾笼罩,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海湾里的水面比岸边的海水还要灰暗,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屋慢慢消失,被更为现代化的半独立式住宅所取代。然后我看到了我们的目的地——“鸟舍”。我们拐进斯塔林路,这条街的角落里开了一排商店:一个美发店、一家宠物店和一家小小的高品连锁超市,几家店铺在一座丑陋的灰色混凝土建筑中,一群年轻人在房子侧面的垃圾箱周围转悠,与我们那时候的年轻人相比,他们的不同之处也许只有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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