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的谈话发生过后的第二天,汉普顿宫举行了盛大的婚约签字仪式,伯利男爵威廉·塞西尔和葡萄牙大使唐·曼努埃尔阁下分别代表不列颠和葡萄牙在伊丽莎白公主与若昂王太子的婚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这场婚姻的主角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却并未出席仪式,而是以“身体不适”的原因,被送回了她常居的哈特菲尔德宫。
一俟这份婚约签字用玺完成,一名早已等候在隔壁房间的信使,就将其中的一份装进一个硬木制造的圆柱型套筒里,用火漆将口密封住。这宝贵的文件被快马送到朴茨茅斯,在那里又被送上一艘挂着葡萄牙王室旗帜的快船,用不了两个星期就能被送到里斯本的宫廷。
与伊丽莎白公主的婚约一同公布的,还有新任不列颠驻西班牙大使的任命。内阁对于国王的这项任命表示了欢迎,许多观察家也认为爱德华国王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像罗伯特·达德利这样一位已经伏法的叛逆的儿子的确不适合继续留在国王身边,然而毕竟这位禁卫军的司令长官在平叛当中立下了功勋,将他一脚踢开又显得薄情寡义。驻外大使这样一个地位显赫,却实际上形同放逐的职位,简直就是为这种情况所量身打造的。罗伯特·达德利被体面的从权力的核心圈子里挪了出去,对于这一结果,除了国王之外的所有势力都乐见其成,并且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填补达德利家族垮台所留下的权力真空。
随着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外交舰队离港的时间越来越近,许多人都注意到爱德华国王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宫廷里的每个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揣摩陛下的心情,对于国王这如同即将到来的秋日阴雨天气一样的阴郁情绪背后的原因,许多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然而他们足够聪明,天生就判断的出来这件事背后的危险性,因此一个个都缄口不言。须知在这华丽却暗藏杀机的华堂里,有些事情即使已经人尽皆知,但却依旧如同高与水齐的岩礁,船只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否则就要在上面撞的粉身碎骨。
舰队离港的前一天,一五五四年的八月十七日,是陛下的十八岁生日,然而根据国王的命令,一切仪式都从简举行。白天里,伦敦城里的老百姓们举行了自发的庆祝仪式,就像是封斋节前的礼拜日那样,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陛下的生日给了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在这场风暴之后用狂欢庆祝自己又安然度过了一场风波,就像是在瘟疫肆虐的年代里一场疫情结束之后常见的狂欢那样。因此陛下虽然婉拒了伦敦市长的邀请,并未出席这项活动,但他也并没有叫停这场狂欢,而是按照旧例向市民们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在白天的纵情狂欢之后,随着夜幕降临,嘈杂的街道上逐渐平静了下来。而在这时,在郊外的汉普顿宫,国王的生日庆祝会也宣告开始。
人人都清楚陛下并不愿意出席这场庆祝会,事实上他甚至连早上的内阁会议都没有参加。陛下仅仅是出于做主人的义务,才勉强答应来这场盛会上露个面。
晚上八点起,宾客们就开始在亚历山大大厅里等待国王陛下的出席,然而庆祝会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钟也已经敲响了晚上十点,而陛下依旧不见踪影。
与夏天之前的庆典相比,这场庆祝会显得冷清了不少,许多宾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未能前来。明天将要出航的两位公主,连同罗伯特·达德利和其他外交使团的成员,此刻都在泰晤士河下游的查塔姆码头等待登船。而还有许多过去有资格出席这样仪式的人,由于他们已经没有了脑袋,所以今天也未便出席。在粉碎叛乱当中立下功勋的新宠臣们倒是很愿意借此机会炫耀一番,然而国王陛下显然心情不佳,因此他们也就知情识趣地放低了姿态,毕竟他们的一切都来自于陛下的赐予,而如果他们惹得陛下稍有不快,那么如今他们拥有的一切也随时会被国王收回去。
时间快到十点一刻,大门外终于传来了号角声和通报声,宣告圣驾的到来。
陛下穿着一身深栗色的服装,脸上的表情严肃庄重,看上去威势逼人,他一边用颇有些凌厉的眼光打量房间里的人群,一边脱下自己的手套,露出那双保养的极好的白皙的手。
看到陛下的脸色不善,大厅里的气温一下子仿佛降低了好几度一样。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正是这双纤细的像琴师一样的手,签署了上百人的死刑令,将无数自从诺曼征服算起就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扮演重大角色的世家连根拔起。那十根好像是由雪花石膏制成的手指,虽然不适宜握住剑柄,然而只要抓起羽毛笔,那么威力就比再锋利的刀剑还要强上百倍:须知一把宝剑一次只能砍下一颗脑袋,而一根羽毛笔只要轻轻划拉几下,就可以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谄媚的人群像湍急的水流一样涌向国王,在陛下四周打着旋。他们深深地朝着国王鞠躬,恨不得把脸贴到地板上,去吻国王的靴子。如今所有人都明白,谁在国王面前弯腰弯的最低,谁在政坛上就飞黄腾达的最高。国王乃是一切的中心,他如同太阳一样普照四方,而朝臣们则像是行星,只能沿着他们的轨道,有条不紊地绕着国王运行,他们的前程乃至于生命,都取决于陛下那对嘴唇里吐出的只言片语。
跟在国王身后的,如今不再是那被人称为“国王的影子”的罗伯特·达德利,而是新任的禁卫军指挥官阿尔弗雷德·庞森比,这个五年前还在伦敦东区干体力活的退伍老兵,如今却站在国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掌握着一支一万多人的强大军队。许多贵族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颇有微词,然而这种不满也就仅限于私下间的交谈当中——与六年前国王刚刚即位时相比,如今已经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无法适应环境的动物只能够灭绝,这一点对于个人,群体或是阶级而言依旧成立。
国王走到王座前坐下,朝着之前一直代替他主持庆祝会的塞西尔点了点头,如今内阁的首相是加德纳主教,然而他却连出席这场庆祝会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这种冷遇,主教自己却毫无不满之意,毕竟他能够保住生命和大部分财产,已经称得上是意外之喜。在内阁会议上,加德纳主教也同样表现的非常识趣,对于国王的要求他从不反对;而对那些会影响到陛下名声的不受欢迎的法令,他也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名义予以发布,仿佛丝毫不介意给自己带来骂名。
至于现在还站在主教身后的威廉·塞西尔,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如今他实际上已经是文官之首,据说很快会接任财政大臣的职位。由于陛下不打算再次设立首相一职,这位年轻人也就成为了事实上的第一大臣。这样的恩宠无疑也为他招来了不少的嫉妒,许多人在他面前或明或暗地指出,从先王的宠臣托马斯·沃尔西主教算起,几十年来,出于这一地位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得以善终。
对于这些不祥的预言,塞西尔一概嗤之以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在国王面前显得愈发诚惶诚恐。与他的前辈们相比,他在才智上并不逊于他们,然而他却毫无与陛下争锋的念头,而正是这种念头要了无数权臣的命。塞西尔已经打定主意,做国王手里最称手的工具,只要陛下给予他相应的报酬。
音乐再次响起,大厅里的人们随着音乐的节奏陶醉的舞动着,如果窗外有旁观者的话,一定会认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无缘无故跳动着的木偶。更进一步讲,如果这位旁观者是一位富有洞察力的政坛老手,那么他就一定会注意到,在宫廷这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些随着音乐跳动的华丽小丑不过是海面上的波涛,而那些海底不为人所见,却又主导了一切的暗流,可是一直在王座的四周打着转,从没有离开过国王十步远。
爱德华六世国王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自己的座位,显然他完全没有打算去跳舞。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毎过几分钟,就有一位有资格主动和陛下谈话的大人物,迈着试探性的步伐走到王座前,向陛下鞠躬,试图从一场和国王的短暂谈话当中窥探这位半神的心思。这些语言运用的大师们,巧妙的在自己短暂的几句话里夹进去对过去的种种影射和对未来的种种要求,里面混杂的种种暗示让那些古希腊的寓言家们都自叹不如。
对于所有人,国王这天晚上都保持着公平的冷淡。他用模棱两可的语句回答这一系列带着暗示的辞令,就如同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祭司们用语焉不详的神谕打发走前来祭祀的朝拜者。而后他轻轻打一个哈欠,告诉对方他已经对这场谈话感到厌倦了,于是这些朝臣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鞠躬告退。他们带着问题而来,却也只能带着更多的问题一头雾水的走回人群里,和他们的同伴们去细细揣摩国王的弦外之音。
国王在这间大厅里坐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他没有主动和一个人说话,也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时钟刚刚敲响了十一点,就站起身来,和庞森比一起离开了大厅。于是大厅里的人群很快变得稀少起来,那些还未尽兴而不想离开的人也只能随着人潮一起从大厅里退出,去外面的大理石长廊上呼吸一番新鲜空气之后,不情不愿地离宫而去。
陛下离开大厅之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他伸手从脑袋上撤下用钻石别针固定在头上的无边小帽,将它随手扔在沙发上,而后穿过被仆人们聊起来的紫色天鹅绒门帘进入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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