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玉平安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但此刻,她母亲若是有灵在天,应该会原谅她的无奈,司徒烟心想,比起这个平安扣,她母亲应该更希望她能平安。
虽不舍,但此时并无其他办法,于是她把平安扣慢慢摘下来,递给船舱里的男人,而船舱里的男人也同时向她伸出大手,接过了平安扣。
她试探着说:“你答应过,会送我上岸的。”
“到能靠岸的地方,就让你上岸。”船舱里的男人说。
司徒烟不再说什么,而是找了块地方蜷缩着坐下,船上的几人此刻都沉默,到天快亮的时候,胖男人打破了沉默,他说:“三百米以外,像是有个码头。”
船舱里的男人道:“靠岸让她走吧。”
司徒烟呼了口气,悬着的心松了下来,还好他言而有信。
货船慢慢靠近码头,胖男人等几人用缆绳固定好船后,便搭上板子让司徒烟上了岸,他们手脚利落,等她上岸后麻溜地卸了板子,便趁着微亮的天色,继续前进。
司徒烟看着渐行渐远的船,心想这平安扣怕是自此与她分道扬镳了。
回到大路上,天色已然大亮,司徒烟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路上,两旁是一片整齐的木棉树,时值春末夏初,木棉花开得正娇艳,大好春光中,女孩看向道路尽头,不知这条路通往何方,她心想司徒家是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便呼出了一口气,心里滑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司徒烟十岁那年随父回乡之后,便在司徒家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气氛中生活。她父亲司徒耀虽是长子,但家庭地位却不如她的叔父司徒宗,后来她知道爷爷奶奶并不疼爱父亲,所以她父母在司徒家并没什么地位,也因为不受待见,她父亲才早早地离家出外谋生,到凤城学一门手艺。那时候,她的外公邓先荣是凤城饭店的大厨,父亲当时在凤城饭店打工,投身外公门下学艺,也因此结识了她的母亲邓月意,就这样,两人情投意合,并在外公的撮合下结为夫妻,生下司徒烟之后,他们在凤城安家,过了十年幸福无忧的生活,直到邓先荣过世,邓家的几个男丁闹分家,把已出嫁的女儿月意排挤出去,就这样,司徒耀便带着妻女,回到他阔别已久的故乡——碉城。
初到碉城,司徒烟甚不习惯,这里有很多奇奇奇怪的碉楼,但人烟稀少,这里不如凤城热闹,吃食也不如凤城的丰富,她住在凤城的老宅,街头巷尾有很多友爱的小伙伴,但这里周围的人好像都木着一张脸,对她不甚友好,司徒烟不知何解,也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回凤城,她母亲说:“凤城我们回不去了,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司徒烟那时候虽不懂这背后的缘由,但也只能接受现实。
过了不久,司徒耀有一天跟妻子说,族人中有许多去了美国的,都赚了一大笔钱衣锦还乡,他问过朋友,知道中餐厨师在那边非常吃香,美国不仅华工多,中餐需求量大,而且洋人也十分喜爱中餐,他在邓家习得的这门手艺,想必去到那边能用上,再说那边环境也好,不似国内时局动荡,等他先去那边安顿好,赚到钱,就回来把她们母女接过去,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生活。月意听罢,心生一丝不安,但见丈夫一脸的憧憬,也想起在司徒家的这些日子,便不再说什么,虽不忍与丈夫分开,但也不得不应允,万一,这是一个好的转折呢?
这真的是一个转折,但却不是好的转折,司徒耀和月意都不知道,这一别,对他们来说,将是天人永隔。
司徒耀一个月后便从赤墈埠坐船出发,埠口每天都有很多班去香港的船,大批出洋的华工,都是走这条水路,先到香港,再坐轮船横跨太平洋,抵达美国。司徒耀到达香港后,还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但出发之后却数月未见音讯。月意焦急万分,便求司徒宗托人打听,司徒宗因此也托了不少人打探消息,但都一直没有回音,直到有一天,他们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司徒耀乘搭的那条船,在太平洋珍珠港一带触礁沉没,整船人都难以幸免。司徒烟记得,母亲阅信之后当场晕了过去,而后一天一夜都卧床休息,那时候她茫然不知何事,还是吴妈告诉她:“你爹死了,回不来了,所以你娘病了!”
那一年,司徒烟十一岁,她心中那座大山,也随着轮船一起,沉入太平洋无尽的海底。
接下来的日子,对司徒烟来说,便像是看不见尽头的灰暗。不久后,奶奶也走了,叔父搬至主室,成为司徒家的一家之主,弘川和昊翰住东厢,月意与司徒烟依旧住西厢。日子一天天过去,月意日渐憔悴,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司徒烟经常跟着母亲去看大夫,回来也在厨房替母亲煎药,司徒耀走后,月意像是由一颗水分饱满的果实,慢慢地失去水分变至果干,看着母亲的变化,司徒烟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人是可以像植物一样慢慢地枯萎的,月意丰腴时很美丽,像是画报上的女郎,如今瘦了,脸上少了许多血色,但五官仍是深邃,眉眼不描而黛,她身形修长,穿着宽大的素袍,衣服像是挂在衣架上,随风而飘,身躯虽薄却也有着一股破碎的美感。对于司徒烟来说,母亲在自己心里是最美的,病了也很美,不同于婶母,婶母是那种矮矮的小个子妇女,年轻时小巧玲珑很是可爱,但到中年,过惯了安逸日子,肉便松弛了,她一身锦袍,圆圆润润,肉肉的手指上串着几枚金镶玉的戒指,走出门去,人们不会认为她跟司徒烟的母亲是两妯娌,倒像是两个完全不同家庭的人。
后来司徒烟发现,她叔父也是懂审美的,比如好几次她瞅见叔父盯着她母亲看得出神,同时她也发现,自从父亲走后,叔父突然待母亲和她很好,像会给母亲找好的大夫,或是常去看她们,背着婶母偷偷给她们一些好吃的,那种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司徒烟心生怯意,她母亲更是看得明白,便得体地推托一些,与叔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叔父待她们好的同时,婶母的态度也发生变化,有几次吃饭,桌上不摆她们母女的碗筷,一次这样,两次这样,第三次开始,月意便明白,除了节庆祭祀,她尽量不带女儿碰桌,母女两在西厢设了个煤炉,做些简单的吃食,或者有时,她买些小菜,在厨房做些好吃的,分给大家吃,自己带女儿拿了自己的份回西厢房。月意厨艺很好,会在每次做菜的时候同时教会司徒烟,也借此跟女儿讲解一些人生道理,不论何时何地,人要有能照顾好自己饮食起居的能力,更是要遇事沉着,心态稳才能好好生活。
在司徒烟眼里,母亲温柔大气,与人和善,和这屋里的其他女性自是不同,但也因为她无刺,所以不适合这个环境,在失去司徒耀的岁月里,她很快就枯萎下去,劳心伤神长期抑郁再加上贫血,拖垮了月意的身体,在司徒耀走后三年,她也离开了心爱的女儿。
而今,司徒烟回想起母亲走后她过的那几年,初时真不知如何度日,那时候传灯便陪伴着她,会在她孤枕难眠的时候偷偷过来西厢房陪她睡,传灯很会哄人,更是陪着司徒烟一起哭,司徒烟知道她身世亦是凄凉,两个女孩便惺惺相惜,在这深宅中相互扶持。
想到这,司徒烟便觉得,她还是要偷偷回司徒家一趟,为了传灯,她决定要回去。
天亮以后,路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司徒烟知道自己一身红衣扎眼,便靠近路边行走,看到有村庄出现,便悄悄潜入附近的村子。村前的田地上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农民在插秧,一边忙农活一边抬头看她,司徒烟便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大步向村中走去,一大早,村里只有一户人家大门开着,远远便能望见院子里晾着一些粗布衣服,走近一些,看到一个妇人,正在喂孩子吃粥,司徒烟于是上前跟她说:“姐姐好,我是邻镇的人,被丈夫赶出来了,想要回娘家,但我这一身红衣实在扎眼,能跟你换一身普通衣裳吗?”
妇人放下碗,上下打量着司徒烟,带着质疑地问:“为什么被赶出来了,你做错了什么?”
司徒烟长叹一声,怨道:“原本跟邻家哥哥青梅竹马,一心想着嫁给他,谁知他被抓去当兵了,两三年都没有音讯,家里人便把我嫁给石岗镇的一户人家,这不,新婚之夜,丈夫嫌我没落红,便打了我一顿,把我赶了出来。。。。。。”说到这,她哽咽道:“你说我一个女的身无分文,能去哪呢?自是回去娘家的,但这一身。。。。。。想到这附近的土匪,我实在怕。。。。。。”
妇人“唉”了一声,说:“也是难,不过没被浸猪笼,你夫家算是人了。。。。。。”她站起来打量着司徒烟,揪着喜服细看布料,嘴里咕哝着道:“可我这里像样的衣服没几件,倒是可以给你一身旧的,你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司徒烟快声说:“万分感激。”
就这样,妇人拿出一套带补丁的粗布衣,换下了司徒烟身上的喜服,司徒烟连声道谢,便换了衣服离开,她知道这边有村子,不远处肯定有小镇,果不然,走了半天,到下午的时候抵达齐塘镇,她想着既已到齐塘镇,那便离赤墈不远了,于是走进镇上一家当铺,撸起裤管,从脚腕上解下一条细细的金链子。这金链子也是嫁妆中的一物,司徒烟在逃跑之前把它系在脚腕上,就是怕路上万一遇贼,她还能有活路,这不,接下来就真的全靠这条金链子了。
但金链子能换的钱不多,为了省着用,司徒烟天黑了也不敢找客栈歇息,就找了个路边的土地祠靠着坐下来,这些土地祠不大,更像是一张大椅子,上面供奉着土地公,守护着一方的民众,司徒烟在土地祠背面靠着休息,看着夜空中满天繁星,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
如果传灯愿意,她是想要带传灯走的,在她看来,传灯再在司徒家待下去,必定不会幸福。
传灯自小就意属弘川,弘川和司徒家所有人也这么认为,只是这情况在弘川到宁城上学后就改变了,弘川长大后,在宁城的新宁师范就读,结识了个志同道合的女同学谢曼贞,两人一见钟情,互定终身。因此,弘川便回家告知父母,说是除了谢曼贞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还说现在的新青年都是一夫一妻制,他是不会纳妾的。司徒烟记得,弘川当时在堂屋跟父母说这件事的时候,吴妈和传灯都在场,传灯站在一旁怯怯懦懦,像是等候发落。弘川说完后,叔父和婶母便掂量,那谢曼贞是碉城人,其父在邻镇经营瓦窑厂,家世才学与弘川匹配,是一桩美事。婶母叹息只是这下便委屈了传灯,叔父接着说不委屈,只要传灯愿意,他会纳了传灯,届时,她同样也是司徒家的主人。
这下,除了叔父,其他人都方寸大乱,婶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到通晓之后,便噎着一口气,什么也说不出;弘川见父亲不像临时起意的样子,想到传灯如今跟自己已无瓜葛,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司徒烟在旁偷听,心想叔父必是盯上传灯已久,她见昊翰也在一旁偷听,便知道自己没猜错,昊翰一向最通眉头眼尾,司徒家的一切包括叔父对她的种种都没逃过昊翰的眼睛,这么一想,叔父怕是不止骚扰她一人,对传灯,亦是一样。
众人默然,吴妈便接话,问传灯愿意与否,传灯一言不发,只是咬紧了嘴唇。司徒烟知道她为难,司徒家养育她数年,她早就认定了这个家,而且婶母也待她甚好,恩情如同再造,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将来是嫁给弘川,早与婶母默认了婆媳关系,如今叔父要纳她,往后她与婶母便要姐妹相称,这关系光是想,都大伤脑筋,彼此之间的情感更是捋也捋不清。司徒烟知道叔父虽然嘴上说要传灯愿意才可,但他是一家之主,说的话向来都带命令语气,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个家他说一就没人敢说二,除了司徒烟敢反抗他,其他人即使心有不满也会顺着他的意,家人尚是如此,更何况是买来的传灯。
吴妈见传灯不说话,便道:“看这害羞的,不出声算是允了。”她虽是明白传灯不敢说不,却也不向着她,一来是不敢反抗司徒宗,二来是传灯跟她多年,早已是干女儿,如今传灯要做二夫人,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司徒烟知道自己在这个家说不上话,也知这事传灯难以反抗,叔父见传灯不做声,便转头跟婶母说:“七月过后,你择个日子,让传灯正式入门吧。”婶母没接话,只是默然把弄着自己手腕上的串珠,叔父说完便回房了,弘川见事已至此,自己的婚事应该能成,便离开堂屋,经过传灯身边的时候,说了句:“灯妹,对不起。”
传灯朝弘川点了点头,便默然退下,司徒烟见她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泪珠,便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吴妈在背后跟着说道:“我就知道传灯面相好,是当主子的命,堂小姐你该为她高兴,这下,亲上加亲了。”
那段时间,司徒烟曾跟传灯说:“你若真的不想嫁给叔父,要不我们跑吧。”传灯叹了口气,说:“阿烟,我们都是女子,没有依傍,能跑到哪里?”司徒烟也知道,她俩都在深宅中长大,外面天大地大,真不知能去何处。那时候的司徒烟还不曾想到,不久之后,她便被嫁到蜈蚣山下的王家,经历过伤人和逃亡之后的司徒烟,此刻背靠着土地祠,看着这黑漆漆的茫茫四野,心想如果自己顺从摆布,此刻便是在王家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既然敢反抗,便会有自己的路,她能迈出这一步,那么,传灯应该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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