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站自己关机了。
叶鸣沙站起身来,天花板上点点灯光在飞速旋转。她被椅子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扶着隔板才走出格子间。
才走几步,组长米洛挺着肚子从办公室跑出来了:“misha,我很抱歉!邮箱过滤器设置错了,你昨晚请假的邮件刚才弹出来。你真的不用跑一趟,这个痛起来……我老婆……你回家好好休息……”
米洛指着她的小腹,艰难措辞。他突然想起反职场骚扰培训课,赶紧把手缩回去闪到旁边,出了一头汗。
耳边的男声补充道:“多喝开水。”
叶鸣沙苦着脸说没关系,随便嗷嗷两声应付领导,然后捂着肚子奔向电梯。
※※※
直到握住方向盘,她才从行尸走肉状态猛然苏醒。
她的座驾是33年版雪佛兰“剑齿虎”,方头楞脑的suv,纯种肌肉车。买车那年她还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读博士。之前她的三台车都是娇小的两门轿车,直到加入导师的研究项目。那个项目是关于路怒症的认知神经学研究,导师在获奖演说中语惊四座:
“我们不应当把司机看成一个六英尺的人,坐在一吨半的机器里,突然失去了谦和与理智。这怎么也说不通。当他手握方向盘之时,就是一只体重一吨半的钢铁动物。轮胎和保险杠是他的肢体,辛烷在他的血管中燃烧。他的速度轻松超过100迈,功率是250马力。现代汽车所有的舒适、操控技术、电动化,不过是把车与他的大脑无缝连接,如臂使指,让汽车实实在在成为他身体的延伸。但是,我们的大脑不配得到这样一具身体。我们不适应这样的力量和速度,膨胀的身体转化为膨胀的自我。想想看,如果你给五岁男孩换上一具二十五岁男人的强壮身体,他会有多恐怖!而两台互相掰头的车,完全等于两头雄鹿在斗角,因为心智与力量的比例已经下降到雄鹿水平。路怒症不是我们人格有什么缺陷。正好相反,它证明我们绝大多数人非常善良、过于文明,绝大多数时候能够压抑新身体带来的狂暴。”
项目得到谷歌自动驾驶部门的巨额赞助。导师非常大方,把叶鸣沙列在论文的第四作者,拿到钱之后还结结实实给大家打赏。于是她马上去买了剑齿虎,两吨半,480马力。预装的自动驾驶几乎从来不用。
果然,她刚刚驶出停车场,血液就开始解冻。
北美谷歌的俄克拉荷马数据研发中心位于69号公路旁的梅耶斯县中部产业园区,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大部分员工住在园区配套的公寓,定居的人大都选择北边不远的普莱尔镇,或者周末回四十公里外的塔尔萨,享受都市生活。
叶鸣沙的房子却买在东边的石烟湖畔,人迹罕至的森林边缘。离研发中心有大半个小时车程,中间还隔着巨大的哈德森湖。
叶鸣沙出了园区,没有走通常的69号公路,而是右转上了土路。这条小路斜穿旷野,直线插向回家的20号公路,比正路少走八公里。但附近有新的建筑工地,路况非常糟糕。
她猛轰油门,眼前笼罩着淡红色的烟雾。剑齿虎在水洼中扑腾,在干结的起重车轮辙之间跳跃,拖着大片烟尘和泥浆。有两三年没有这样撒野了。
直到上了20号公路,自我终于膨胀到位,脑筋也开始运转。
耳边这家伙已经入侵了家里的主机、格子间的工作站、律师事务所的报税系统、谷歌的工作邮件系统,还有安全级别很高的实验数据平台。从早晨到现在,手机一条信息和提醒都没有。看他举重若轻的手段,摆弄实验图像的速度,还有挖掘“童星”生活照的闲心,这是个段位可怕的黑客。不知策划了多久,更没法想象他要干什么?
上车之后,他让她把行车记录仪的内镜头对准自己,然后就一直没出声。按照常理,现在他不是应该讥讽调戏、猫玩老鼠吗?
她按开窗,向外吐了口唾沫:
“我的下一个任务是?”
“往前开,到了出口我会告诉你。”
她以为“出口”是指过了哈德森湖和塞林纳镇,回家那个出口。不料刚到湖边,耳边的声音就说:“这里左拐。”
“这不是回家的路。”
“你需要补充一点装备。”
她忍住不问,咬牙转左。这是通往一个荒废渔场的小路,早上八点过,路上既没车也没人。三百米之后,前面终于出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同向行驶,骑手戴着头盔。
“车速降到20迈,从侧面把他撞下来。”
“不!”
“他是冰毒作坊的送货员,你不用难过。”
“操你大爷!”叶鸣沙气急败坏,小时候最拿手的国骂又蹦了出来,“帮你杀人休想!想要我命就明说,用不着搞这么麻烦!”
“时速32公里他死不了的。执行指令。”
叶鸣沙顿时哑了。
倒不是“指令”有多奇怪,而是他跟着她换成了普通话。和英语同样标准,甚至连单位都换成公制了,换算还精确得很。不是美国人?
眼看已经追上,她一点油门,加速超过了骑手。那小伙对她挥挥手,后视镜里看起来还挺帅的。
上路才二十分钟,已经抗命了。她算计着他会挥舞什么报复手段。fbi还是国税局?核弹要留在发射架上,才有威慑力。
“好吧。继续往前开,穿过玉米地之后再转左,上东490路。”那声音没有一点怒意,也不再换回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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