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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老伴老姜去世,从确诊癌症到撒手人寰就几个月功夫。杭柳梅和他算是神仙眷侣,相识相恋相知在敦煌,几十年吵架次数不超过两只手,其中有的放在别家最多算是拌嘴。越是这样,越难走出来。幸好杭柳梅描描菩萨听听佛经,想逃避悲伤也能有个去处。只要一想他,她就开始画画,想通了四大皆空,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事情就出在半年前。
杭柳梅和老姜当初在敦煌的时候条件不好,生下儿子姜云逸后因劳累流产过一次,后来再也没能怀上孕。就这么个独生子,她们希望他闲云野鹤,受这几百窟的壁画熏陶,多少也能像贾宝玉有点灵性慧根。
没想到这小子是鲁智深转世、美猴王投胎,调皮捣蛋没消停过一天。他打小就不是个念书的料,空长一身派头。长大以后劲头一半用来钻研汽车,一半用来和媳妇麦穗恋爱。即便步入中年,也比儿子小麦更让人操心。
姜云逸加入了本市的一只摩托车队,没事就聚在一起翻山飙车。其中有个叫宋疆的老头,外号“及时雨”,哪个队友有点什么事他都冲在前面,和姜云逸很能玩到一块去,一问才知道他只比杭柳梅小十岁。
姜云逸回家用他教育杭柳梅,妈你没事也多出去运动,太极网球什么的都行,重在享受人生锻炼体格。人老宋没比你小多少,成天天南海北地逛,我们上周还一起进峪爬山,人家今天已经在泰国玩潜水了。
也许是想借这位“及时雨”的生命力感染一下母亲,姜云逸把宋疆请到家里做客。谁知丧偶多年的宋疆有自己的打算,他对杭柳梅一见倾心,从那以后就开始了为期六个月的追求。
说是追求,其实就是吃饭、散步、聊天。宋疆是有兴趣把年轻人的喝咖啡看电影都安排上的,但杭柳梅疾言厉色拒绝,她把两人的结交牢牢钉在朋友的尺度内。那就先从朋友做起,宋疆毫不介意。
第一次是宋疆以请教艺术问题为由把杭柳梅约出来吃午餐。一大早先爬山,赶午饭点回到秦岭山脚下的湖景餐厅。宋疆租了一只小船,粗声粗气地和商家商量了半天,最后获准把饭桌搬到船上去,他划她吃。
对着湖光山色,宋疆大讲自己走南闯北见识的奇闻异事:穿林海,过雪原;海钓遇鲸鱼,草原降烈马;深山见黄鼠狼拜月,古刹听高人说法之类。
杭柳梅像是冬眠的动物苏醒,对着春花秋月不知所措。外面的人在狂欢,而她在壳里不知魏晋,无论有汉。
第二次杭柳梅执意请回去。宋疆说要是这样的话就代表杭柳梅没看上自己,杭柳梅说本来就没相看他,不吃就算了,宋疆装作勉为其难答应。
这次订的是一间空中餐厅,她们在大楼顶层延伸出去的阳台上吃饭,脚底的玻璃之下是霓虹色的车水马龙。宋疆不讲辽阔天地了,转而向杭柳梅请教家事,大女儿一把年纪不结婚,二女儿生完孩子就家里蹲云云。
还是你这儿子好,也能和我玩到一起去,我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儿子,他说。
你把我儿子当儿子?我儿子可是把你当兄弟,她想。
这顿饭吃出了点醉翁之意,杭柳梅及时喊停。回家之后有些惋惜,是个有意思的人,但怎么总想拐到找老伴上去。她在前一段婚姻里很幸福,不代表她后半生非得耗着个老头去当保姆。
第三次破冰还是宋疆主动的,他说自己要走川藏线,这次结束也许就不回本地了,要去二女儿家帮忙带外孙,想和杭柳梅吃顿饯别饭。
赴宴前杭柳梅对着镜子系丝巾,右眼皮一直在跳,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跳灾”和“跳财”,哪个是哪个。
晚餐定的葡国餐厅就在杭柳梅家路口,开了十几年,一家子都吃腻了,但宋疆说这里有本地最好吃的焗蜗牛,唯独这道菜杭柳梅从来没点过。
夜幕时分,餐厅灭了大灯,给每桌都点上蜡烛,七彩的马赛克玻璃烛台上,火苗一跳一跳的,杭柳梅的右眼皮也一跳一跳的。
宋疆从餐厅播放的萨克斯音乐说到自己年轻时外派出国,从当地人手里拿到猎枪的故事。见杭柳梅听得意兴阑珊,他直接跳到最惊险的部分。
“那玩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把它这么着抱在怀里,枪口朝天,就那么一下——”他越说越激动,上手比划起来,却突然卡壳,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珠子瞪得像要蹦出来似的,两只手还维持着刚刚模仿抱枪的姿势,死死扣在自己身上,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杭柳梅大骇,不知他是中风还是中邪,慌乱之下一把将毛巾塞在他嘴里怕他咬到舌头,跪地掐他人中,甚至尝试扶他起来。餐厅又昏暗又安静,此番动静引来一群人,杭柳梅只觉得周围又热又嘈杂,头上沁出了汗,胸口也闷得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不知最后是谁打了急救电话,可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医生说是肺动脉栓塞。就这么简单,刚还生龙活虎的人就没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杭柳梅在医院等候区的冷板凳上想起来了。
这一次画画也救不了她。常说“人死如灯灭”,她算是看明白了,有的如灯灭,有的如日落,有的如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老天爷哪管那么多,就那么一下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来不及留下。
杭柳梅身子发冷在家躺了好几天,老宋的葬礼要到了,她身虚脚浮地爬起来给他写挽联,眼前总是老姜和老宋去世前的景象,绕得她脑子乱,只好从书里找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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