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南的莽莽群山中,塌陷出一块旷地——也许是前人把山铲掉,平扩出来的——地势东高西低,有些褶皱,依势而建的屋宇错落有致。登高远望,青山如浪,起伏间一座孤岛般的小城,就是独山。老城原本有完整的城墙,东门还有瓮城,后遭拆除,片瓦不存,地名却留了下来,仿佛众人口中还流传着一座城虚拟的遗迹。
独山城的西面,巍巍的白虎坡下,横卧着连贯南北的川粤铁路线。白虎坡与东面的深谷一道把独山夹在中间,如摇篮,护卫着狭长的小城。风每日吹过,把气候调和得四季怡人。作为黔桂两省的关隘商埠,独山古已有名。外省来的生意人,川流不息,有的长年驻留,最后索性定居下来,带来新鲜的风俗与商品。富足后的生意人争相造楼。华屋名楼攀高竞上,长街日夜通明,笙歌曼舞,引得八方宾客纷至沓来。登临八角亭,可以俯瞰全城;空悬在“大十字”上的过街楼更是奇观。一时独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上海”。满城繁华,最后毁在八年战火的反复蹂躏下,唯有商业的血脉一直流淌了下来。
北门外是望不尽的田野,季风为它带来不同的色彩。春天的油菜花、夏日的绿稻、秋天的金穗,在大地上翻滚。那曾是我孤独童年的乐园。在这片广袤的田野里,一条蜿蜒的小路跨过水渠和铁道,通往西边沉睡的大山。
城东高地的峭壁边,裂出了一道沉郁的深谷,延绵百里,溪涧在谷底流过。山谷那边,依旧是迤逦不绝的青山。远远的,有几条弯曲的土径,顽强地往上攀爬,游丝一般隐没在山林里,仿佛山后藏着极大的秘密,令人遐想。小径上偶尔有牧童手持细竹掸着牛,悠然而下,到谷底溪边的草地觅食。山里,高旷的风长年不绝,一阵阵吹过,深绿的高树灌木齐整地低伏又颤抖着,如毯子般茸茸一片。起伏的山峦分外柔和,闪烁着细碎的银光。谷底一牛一童,小小的身影,仿佛嵌进了深深浅浅无尽的绿色里,在风的绿浪里缓缓轻摆。
阳历每月逢五逢十是赶场的日子,天蒙蒙亮,散落在各处的山民便从密林中现了出来:采药的、挑菜的、扛木头的、挑着高粱扫帚或篾器的,还有赶马的,马背上驮着两袋木炭。他们成群结队,像蚂蚁搬家一样,排成一道一道细线,在陡壁的山路上盘行。青色的山谷从寂静中醒来,罩着一层迷蒙清冷的薄雾。渺茫中传来人语声,飘忽无形,像雨滴滴落水塘,荡一荡,就化掉了。太阳出来时,他们已经翻过了山谷,穿过郊野农田,涌入独山城,去往各自的市集。
赶场天堪称盛会。天还未亮,周边市县,远至广西的赶集人,肩挑担子箩筐,背扛麻袋,在暖黄的晨光里拖着长长的影子,汇聚而来。其实热闹往往从头夜就已开始了:有远客为了赶早,会乘坐前一天的零担车到达,夜里在街上挑好中意的地方,头枕行李席地而眠,无论寒暑。
次日醒来,急急地走上街头,赶着新鲜劲买下时令蔬果,把沉甸甸的收获带回家,复又上街,东看西瞧,不紧不慢地逛起来。到了午时,下班的人也涌入市集,同街道上推自行车的、牵马的、挑担的,挤成一片。从北面坡头看下去,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在阳光下缓慢搅动着。看客们走走停停,遇到熟人就寒暄几句,互相比较或推荐货品,笑声、还价声此起彼伏。直到天黑,人群才散尽,余下几道人影打扫着门前垃圾。街道空了下来,燥热被风吹走了,市声渐稀,细细窃窃的声音重又可辨。
集市因地理特性分区,年深月久固定成形。比如,陶市始于一座坐落在大井边的酒坊。这一带原本是闹市,两口有名的大井、小井相距不远,水流汩汩,井台上挤满用水的人。为了方便取水,城里唯一的酒坊就选址在大井边。每天打酒的人吸着酒香,围在酒坊门外。男主人成日埋头铲着酒糠,女主人取酒售卖,两个人在长年缭绕的烟雾里,面目也不太分明了。两层高的木楼久经烟熏水蒸,潮湿得发黑,像一座滴水的宫殿。因这酒坊,对面的人家顺势开了陶瓷铺,出售各种酒具,大坛小罐琳琅满目。扎根于此的店铺自有一种向心力,把打游击的陶瓷贩们吸引过来,沿街铺开他们的生意:小到烟斗,大到酿缸,林林总总。后来县里在城郊的黑神河边兴建酒厂,酒坊与陶瓷铺相继关张,陶市却留了下来。
与陶市交叉的是铁匠街。短短两三百米的老街上,竟有几十家铁铺。一排风箱沿街扯着嗓子呼呼低吼着。炉子上的煤块忽明忽暗,喘气一般,不时蹿出直溜溜的火焰,映在脸上,一片模糊的红。街上成天叮叮当当吵个不停,其他人家难在这里安居,路人则能绕就绕,实在绕不开也不愿多作停留。于是这条最吵闹的街上人迹寥寥,显出一种奇异的空寂。而到了赶场天,便豁然换了气象,人马如织。铁器重,需要马来驮,“让一让,让一让”的吆喝声因此不绝于耳。锄头、铲子、犁,沿街摆着长长的一溜,铺出齐齐整整的图案。拐角处,有一家钉马掌的,门前竖着两根粗木桩,将马的首尾拴在木桩上,一人抬起马腿,一人拿马蹄铁在马脚底比画,锉完铁,又锉马掌,叮叮当当敲起来。马是淡定的,时不时呼噜噜地喷出热气,甩甩马尾,拂在人脸上。因为不常见,围观者甚多。每遇到马拉屎溺尿,人们就莫名哄笑起来。
钉马桩旁边的短街上,两排高大浓密的青冈树夹道而起,墨绿的树冠一团一团越过了房顶,在蓝天下拂拭着屋瓦。树下幽暗清凉,隐隐有洞天之感。浓荫里摆满了层层堆叠的棕垫、马鞍。拉货来的马拴在树下,卸下了车辕马鞍,一身轻松,整个脑袋埋在装食料的麻袋里,甩甩头,甩甩尾,悠闲地咀嚼着。
在酒香、马粪味和金铁味混杂的空气里,倘若嗅到松木和杉木的清香,附近就是木匠行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潮湿、狭窄、小门小户屋檐相接。木匠们敞着门,在昏昏的光影里弹着墨斗,推出刨花。木香和油漆、牛胶的气味在巷子里氤氲不散。门外零零散散有山里来的藤竹篾匠,扎好摊位,一边卖,一边用细篾和芦苇,编成小动物的玩具,挑在藤竹椅上,在微风里一晃一荡,像活了一样。
这些集市都是属于大人们的。于小孩来说,最喜欢的是和平街。和平街是沥青路,但不知哪里来的极厚的尘土,跑起来,身后跟着一溜烟;雨天变成泥浆,一寸来深,陷到鞋口,人们一个个拎起裤腿,踮着脚尖走路,像鸡刨食一样。尽管如此,赶场天时无论晴雨,我们还是喜欢在街上流连。它从城北的缓坡往南延伸下去,一路有我念过的小学、中学,有文化站、电影院、照相馆,沿街的商店比邻对开。晴日和风里,高高低低的房子,把阳光切割成凌乱的斜块;在这白光黑影里出入,像是戏台上的人。人行道上,植着两人高的桂花树,平日里并不朝它们多看;但到了秋季,细碎的黄花从黑黝的树枝上渗了出来,日里夜里,满城浮动着甜甜的桂花香。一闻到这气味,我脑中就现出了月饼的味道,开始一天天惦记中秋的到来,听课也很是心不在焉了。
赶场天里,和平街是水果的天下。应季的果子在桂花树下挨挨挤挤。马路的中间,也背对背摆着两行,把原本宽松的马路分割成两条狭窄的通道。卖水果的人排排坐在半尺高的板凳上,两手插在腿弯里,仰面朝路过的人赔笑。果子安然躺在竹筐里,组成四条铺在长街上的彩带,扑腾着,直往人心里钻,让人一路走得心猿意马。尤其是五月杨梅季,山民来得很早,上学路上已是满街通红,一路看下来,只觉牙根发冷。下课铃一响,学生都呼啦啦奔出校门,三五成群在人缝里穿梭。兜里没钱,也装着要买的样子,每家尝一枚。如此走到街尾,牙齿就酸得不能碰了。卖果子的明知道我们的伎俩,却并不揭穿,装模作样配合着这场特别的游戏。这些时令货物,总要剩下一些的,隔夜又不新鲜了,与其扔掉,不如让孩子们高兴高兴,有的甚至会赌气似的,让我们多“尝”两颗。
在水果阵里,也有些落单的生意挤了进来。比如卖糖画的,担子一头是铁炉,一头是罗盘。这些挑担的外地人说着难懂的话,没有一句落到雀跃的孩子们的耳中。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飞转的罗盘上。罗盘上画有十种动物,龙凤麻雀猪牛鼠……竹针停到哪儿,摊主就用糖给你画一个,代价一毛钱。交了钱的,都学别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才动手。眼看竹针将停,“龙!龙!龙!”的呼声大起,然而紧接着往往是一片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极少有转到龙凤的。偶有这样的时刻,围观者便同时惊呼庆祝起来,仿佛中奖的是自己。那人人称羡的幸运儿紧握双拳跳将起来,把龙举得高高的,招摇过市。而不幸转到老鼠的,不由得气得跺脚,高高鼓起腮帮子,引得旁边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粮油站在城东,离山林近,烧炭的进了城,就在店边的空地停下来,自然形成了炭市。炭是独山人的主要燃料,分刚炭和泡炭两种。刚炭从好木头来,一根根黑亮结实,耐烧;泡炭则是桐木一类的轻木制成,不经烧,但好引火,一小块一小块用麻袋装起。炭市旁的墙边,斜靠着一排白灿灿的木头,卖木头的人,蹲坐在木头和墙之间的阴影里。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每过一场砍一棵树,肩扛着走十几里山路,卖几个钱,换一些油盐酱醋。
我三姨在城边的山脚下开了个小卖部。每到赶场天,总有一个老头,扛着一根三四米长的杉木,微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路过,也不知道是哪个寨子的。木头卖掉后,他会在三姨的小铺停下来,有时早有时晚。他打开手绢,摸出一角钱,展平,从窗口递进来,换一碗酒。那双手布满了裂纹,又粗又大,跟纸片一样的身子很不相称。他接过盛满酒的土碗,中指扣住碗沿,转过身,斜靠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小口小口地抿,神情像静物一样平静。也许他的大半生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一年,好久不见那老头,三姨怀疑莫不是人没了,向其他卖木头的打听,都没有消息。不知过了多久,不期然地,老头又出现了,拄着拐,肩上仍然扛着木头。原来之前上山砍树时摔了,现在又好好的了。他哈哈哈地笑起来。此后,每次等他喝了半碗酒,三姨就给他加满,他点着头道谢,笑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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