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坐过汽车的,但连着坐十二天汽车的经历,就不是人人都有的了。
打开中国地形图,注意一定要海是蓝的、陆地是绿的、随着海拔的升高逐渐变成橘黄色的那种地形图,而不是五颜六色的行政地图。
你往地图的左面看,地图是左西右东的,左面就是中国的西部。你会看到黄色像深秋的树叶,渐渐地浓重起来,从姜黄、橙黄直至加深到棕褐色。你从图例上查到颜色与高度的对应表,发现西藏的平均海拔在五千米以上。尤其是藏北,那是屋脊上的飞机。
怎样到达藏北呢?在遥远的古代,是乘骆驼和牦牛,往返一趟,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工夫。现在有汽车了,但从新疆的乌鲁木齐出发,也要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我们坐的是大卡车,车上装满了大米。我们就把脚伸在大米麻袋的空当里,屁股坐在大米上,开始了数千公里的跋涉。
我们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抱怨这些麻袋,它们像枷锁一样紧紧地箍着我们的脚。谁的腿要是坐麻了,想活动一下,就得在缝隙中把脚尖立起来,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才能把脚抽出来。用手把脚揉好了,再从小孔把脚塞进去。
司机为大米打抱不平,说:“你们还得感谢这些大米麻袋呢!这是为了运送你们,特地装在车上的。”
我们齐声嚷:“才不信呢!要是没有这些大米,我们的地方会宽敞得多。”
司机说:“要是没有大米,这样颠簸的路,会把你们头上的帽子颠到天上去,尾巴骨也会碎成八瓣。”
有这么可怕?
刚开始上路时,我们不信,随着山势的险峻,我们渐渐地信了。
修在峭壁上的简易公路,像鸡肠子一样弯曲细窄。
往来的车轮像耙子,把坚硬的沙石刨松了。车轮的碾轧,又把碎石聚成无数的棱坎,掘出无数的坑洼……人们给这种路起了一个形象的名称——搓板路。
车子在“搓板路”上行走,就像跳摇摆舞。一会儿抛上浪尖,一会儿跌下深谷。幸亏大米压住了车厢,要不然我们就得像滚珠似的在车厢里蹦跳不止。一天车坐下来,整个身体活像一把用了一百年的旧椅子,所有的关节处都要散开了。
第一天我晕车,路上吐了几次,晚上睡在兵站。兵站这个名称很有点古代烽烟的味道,那间房子奇大无比,十个女孩子住在里面,只占了一个角落。
地上铺着稻草,很松软。把头埋在里面,有一股太阳的气息。
我掐指算了一下说:“哎呀,还要坐那么久的汽车,我都要变成老奶奶啦!以后我回家的时候,就坐飞机。”
说完之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女孩子集合,领导说:“有的人怕苦怕累,才坐了一天汽车,就想坐飞机回家了。这样的人,真没出息啊……”
大家都寂静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也好奇地眨着眼睛看别人,心想:“是谁说的呢?她怎么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呢?”
因为是不点名的批评,也没有什么严重后果,我渐渐地就把它忘了。
几年以后,遇到一个和我一道坐过大米车的朋友。她说:“我可真是佩服你了,当年在那样的批评之下,大智若愚,不动声色。”
我说:“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朋友说:“批评想坐飞机的人就是你啊。”
我大吃一惊,说:“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在说我啊。”
朋友就说:“那我告诉你,是谁向领导报告了你说的话……”
我赶忙捂住了她的嘴,说:“你千万别告诉我,我一辈子也不想知道是谁。”
后来,我们就开始说其他的事,说得很开心。
说不想知道是谁,那是假话。以后的岁月里,我心头也曾多次浮起这个疑问。我想,当我说出那句发牢骚的玩笑话时,已是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点了名,同我一道睡在兵站大房子里的女孩子,是谁这么嘴快告了我的状呢?
我仔细回忆那些裹在稻草里的年轻美丽的面孔,每一张脸都纯洁可爱。我至今不愿枉猜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许是那些大米麻袋告的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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