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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1页)

听说下午龟井户的龙眼寺书院有俳谐的创作评选会,萝月和当天上午来访的长吉吃完茶泡饭,便结伴从小梅的住处沿着押上的河浜朝柳岛方向边走边谈。河浜正遇白天退潮,露出漆黑污泥的河床,在四月暖洋洋的日光照射下,河泥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煤尘,某家工厂的机器声也传入耳际。路边的民房盖在低于路面的地方,所以屋内的女主人不关注室外的大好春光、缩在幽暗的屋内紧张地干着家庭副业的情景,路上的行人可以一目了然。在这种小房子拐角的肮脏板壁上,混贴着药品及占卜的广告,还可看到招收女工的纸贴比比皆是。在这样阴郁的路上转了一会儿,来到地势较高的坡地上,只见一侧是妙见寺的红墙,与之相对的另一侧是洗得很洁净的、桥本饭店的板壁,令人突然有面目一新之感。贫穷的本所一区到这儿为止,木板桥的对岸是覆盖着野草的河堤,越过河堤,龟井户村的庄稼地和林木把一派美丽的田园春色展现在人们面前。萝月停下脚步说:

“我要去的寺庙就在对岸的河边,那棵松树边看得见寺庙屋顶吧!”

“那么,舅舅,我就在这里告辞了。”长吉早早地摘下了帽子。

“不急,嗓子渴了,来,长吉,休息一下再走。”

他们沿着红墙壁,来到妙见寺门前用芦苇围起来的小茶馆,萝月率先坐了下来。这儿笔直的河浜也因退潮同样显露出污秽的河床积水,不过,远处庄稼地里刮来的清风却很凉爽,望得见龟户天神牌坊的对岸河堤上,柳条的嫩芽闪烁着美丽的亮光,堤后的寺门顶部,麻雀和燕子在鸣啭。尽管远处近处几家工厂的烟囱喷着煤烟,但是,这儿远离市区的、春季午后的恬静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萝月眺望了一阵四周的景致,若无其事地瞅着长吉的脸问:

“答应我刚才对你说的事吗?”

长吉正好开始喝茶,只好点点头,无法出声作答。

“总之,你再坚持一年,只要从现在的学校毕了业……你母亲嘛,也渐渐上了年纪,不会那么固执己见的。”

长吉只是点着头,漫无目标地凝望着远方。两三个搬运工人不停地从停靠在退潮的河浜边的运泥船上把土运到河堤外的工厂去。河岸这边空无一人的路上,突然出人意外地从天神桥方向奔来两辆人力车,在两人休息的寺门前停下。乘客大概是来扫墓的吧,一个梳着圆发髻的、看来像是富商家的妇人,牵着七八岁的女儿的手走进门去。

长吉在桥上与萝月舅舅告别,分手时萝月再次担心地说:

“那么……”他沉默了片刻,“虽然你不愿意,但是,眼下还得忍着点,孝敬母亲是不会得恶报的。”

长吉脱帽轻轻施礼,然后手拿帽子奔跑似的快步朝刚才来时的押上方向走去,同时,萝月的身影也消失在被杂草嫩叶覆盖的对岸河堤下。萝月感到,在自己将近六十年的生涯中,还从未碰到过今天这样棘手、这样为痛苦感情困扰的事。妹妹阿丰那样拜托自己是理所当然的,而长吉立志走戏剧演出道路的愿望也不是坏事,“匹夫不可夺其志”,人都有着各自的脾气,事物无论好坏,强人所难总是不好的,所以萝月只是被夹在双方中间,对哪一方都不能表示赞同。当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时,萝月更是无须询问便可明了地察知长吉内心的一切。自己年轻时置春天美丽的阳光于屋外不顾,坐在祖辈传下的冥暗的当铺店头工作是多么的难受、多么的可悲呀!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往大账本上记上出入金额,远不如在靠河边的明亮的二层楼酒家里读读俏皮书(26)来得有趣。长吉说,与其当一个留着胡须的古板职员,毋宁在自己喜爱的演艺界自在度日。这样过是一辈子,那样过也是一辈子。然而,只要萝月现在还处在不得不劝解的立场上,就不可把自己的这种感想暴露出来,他只能像对待长吉母亲那样也对长吉说些这种场合下能说的宽慰话。

长吉一步一步地走在处处相同的本所穷街上,他并不想取个近道径直回到今户的家中,也不想绕到什么地方去玩一会儿再回家。长吉完全绝望了,要实现自己当演员的愿望,除了依靠富有同情心的小梅舅父之外别无他法。他预想舅舅一定会帮助自己的,然而,这种期待完全欺骗了自己。舅舅虽然不像母亲那样从正面强烈表示反对,可是,他引用“见景绝非听景”的比喻,长时间地叙述了要取得演艺成功的困难、舞台生活的痛苦以及艺人社会交往的烦琐,然后又说,希望你能理解母亲的心情,不要等舅父忠告就会明白一切的。长吉深切地感到,人上了年纪,就会把自己年轻时代体验过的那种只有年轻人才知道的烦闷和不安忘得一干二净,很容易对下一代年轻人进行漫不经心的训诫和批评,年长者和年轻人之间毕竟有着不可填平的鸿沟呀。

不论走到何处,路都是这么狭窄,泥地又黑又湿,曲曲弯弯,似乎像小巷一样有走不通的危险。长着青苔的板条屋顶、松垮的墙基、倾斜的屋柱、污秽的板壁、晾晒的破布和尿片、并排陈列的粗点心和杂货、阴郁的小房子不规则而无休止地延伸着,其间不时可以看到令人瞠目的大房子,那些全是工厂。瓦房顶高高耸起的是古寺,大都破烂不堪,从破损的围墙处到寺后的墓地可以一目了然。成堆倒伏的塔形墓碑和被斑斑点点的青苔覆盖的墓碑,甚至冲破了池岸的界限,有好几块已掉入了水塘大小的古池中。当然,这儿看不到一株新献上的鲜花,大白天,古池里早早传来青蛙的叫声,去年的枯草浸泡在水中正在腐烂。

长吉忽然在附近人家的门牌上看到中乡竹町的路名,于是,立刻想起近来爱读的为永春水(27)的《梅历》(28)来。啊,那些薄命的恋人原来就住在如此令人作呕的潮湿小街上呀。再一看,发现这儿还有类似小说插图上画的竹墙房子,墙根的竹子完全枯萎了,根部被虫子咬得一推即倒。边门的木板顶篷边有一株瘦弱的柳树垂着勉强带点绿色叶子的枝条。冬天的下午,米八(29)偷偷地前来探望患病的丹次郎时大概就是站在这种冷寂的小屋门前的吧。半次郎(30)说雨夜鬼怪故事时第一次拉起阿丝(31)的手也是在这样一间小屋里吧。

长吉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恍惚和悲哀,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幻想——他愿意被那甜蜜、温柔又忽然变得冷淡、漫不经心的命运之手玩弄。

想象的翅膀在伸展,春天的晴空在他的眼睛里比以往显得更加蔚蓝、更加广阔。远处传来了卖糖果小贩吹的朝鲜笛声,那笛子吹出的乐曲音调在想象不到的地方奇妙地变得低沉了,带给人难以言表的忧愁。

长吉暂时忘却了先前滞留在心中的对舅舅的不满,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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