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月四号是大大的生日,奶奶给我打电话,叫我接她去福田公墓给大大和爷爷扫墓。这几个日子,大大和爷爷的生日,忌日,加上一个清明节,都成了咱们家重要的日子,到这一天就要买花,去墓地,算下来上半年隔不了仨俩月就要往八大处跑一回。当初大大和爷爷都有遗言死后不留骨灰不置墓,现在看留还是对的,给活人一个去处,否则叫奶奶去哪儿呢。
去年北京下了百年不遇的七天大雪,今年公墓里还是一片银素,园子里的积雪硬如铠甲,踩在上面也不留脚印,也许真是因为这种地方阴气重,同样照下来的阳光,这里的雪就比别的地方化得慢。大大的墓上已经有两束扎得很细致的白玫瑰,擦碑的女工说上午有人来过,听她讲来人的模样,我们猜是大妈和大大的一个战友。我和奶奶带的花也是白玫瑰,不过没人家拿来的好,头天买来是含苞的,每朵套着网子,一夜放在暖气旁,到早晨也没开,看来是开不了了。爷爷的墓上没有花,他到晚年没有朋友你知道的。他墓后原来的那排桃树也砍了,大概开春要在这片空地上修新的墓穴,买墓地时人家就讲过。墓园里很冷,刮着风,我穿着军大衣走了一会儿身上就吹透了,尤其是脚下,像穿着布鞋走冰。我和奶奶在大大爷爷墓前各站了一会儿,摆上花,听奶奶说我们来看你们了,等她哭出来,哭得差不多,就劝她走了。每次都是同样的过程,她只有这一句话,然后就是站着,捂着鼻子哭,哭完东张西望,看周围的树、花和别人家的碑。表达感情是很困难的事,奶奶还能说一句,我一句也说不出来,心被压在很多层棉被底下,要挂在脸上就觉得像在装,这也是我不愿意去墓地、病房这类地方的原因,每次去都手足无措,回来就要一个人坐着喘半天长气,好像刚去过高原。
晚上我在奶奶家吃的饭,白菜冻豆腐和葱爆羊肉,小颖做的。要过春节了,小颖要回家,奶奶说,小颖不在,她就觉得特别孤单。我看小颖也留不住,奶奶说明年她要回去结婚,小颖也就二十岁吧,这么早就嫁人,也许是他们那儿的风俗。当初还想她能给奶奶当半个女儿,也是自私才这么想。
和奶奶聊天,奶奶说到你,要给你寄压岁钱,她有一些美元,问我给你一千够不够,我说一千可以了。我们都挺想你的,虽然你觉得我们都很无聊。你在这个家才像个家,大家有的忙,所以早说过你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人物关系都围绕你来,没有你,过个节都成了可畏可怖的事。
从奶奶家出来一路开车都在想你,想你小时候圆墩墩一脸憨厚的样子和那时咱们家吃饭乱成一片的场面。刚上北四环,前面一辆大货车不打灯猛往最里道并,我狂踩刹车狂摁喇叭从它和隔离墙之间千钧一发冲过去,还是感到车被震了一下。大货车司机停在后面下车向我道歉,是个头发立着大衣脏得看不出色儿的河北人,他指给我看后面一辆抛锚横在路上的桑塔纳,说是为了躲它。我下去检查车,没见到剐蹭的痕迹,竭力平静下来,跟他说,咱们都好好的,快过年了。再开车上路,看不见右边了,这才发现右后视镜被刚才那一下撅了进去。你妈开车一贯鲁莽,像开推土机,你坐你妈的车,一定记着提醒你妈锁车,系安全带,美国路况好,车速快,你们每天上下高速公路,出一点事就不得了。你妈说我虚伪,怕老妈子出事,我也分辩不得,怕、心如惊弓之鸟也是实情,觉得现在的太平像画在玻璃上,你们那边稍一磕绊,我这边就一地粉碎。知道你又要说什么,说我还是自私。
我承认我自私,真不巧让你看出来了,但你不是别人,你就是我的“私”,我做自私考虑时都把你包括进来,尽管你可能坚决不同意。照照镜子就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这么像,一看到你我就特别分裂,你妈也说过,真是“活见鬼”。当年你妈刚怀你我就反对生你,知道生了你就完了,当时惧怕的是内心的温情,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魔术,让自己看着自己,永远无法安心。
前几天和你在网上聊天,你的一句话真有点伤我的心,你大概是无意的,随口一说,你说,做你女儿真倒霉。还记得吗,你上来态度就很激烈,问我为什么几天没消息,一口一个自私,一口一个白痴。我说你怎么骂人,你说跟我学的,还问我为什么没有老郝那样的朋友。我说你不要当愤怒天使,问你是不是因为是我女儿受到别人什么亏待。你说那倒没有。既然无关别人,那就是我亏待你了。我不是在这儿抱怨,你有权表达你的感受,我不能当一个你满意的父亲,至少可以当一个言论自由的父亲。说伤心也请你原谅,毕竟被自己女儿这样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过去我认为只有你妈才有资格这样说,觉得我对你已经比对所有人都好了,把你视为珍宝,想象自己可以为你死,经常被自己感动,也知道你未见得如我一般想,没想到差距这么大。更锥心的是你说得对,我说爱你,其实最基本的都没做到——和你生活在一起。一个女儿对好父亲的要求其实很低对吗,只要他能和自己住在一起,这一条没有,再说什么也只能称为虚伪了。你妈说过,我错过了很多你成长中的时刻。过去我还不太能体会她这个话,现在这句话每天都在敲打我。你妈这话有两层含义,一是替你不平,二是责我不懂人生什么重要。也只有你妈,能一语道出咱们俩的不可分,一份缺失就是两个人不完整。
嘴里说最爱你,实际上从一开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残月,这就是我,你讲“倒霉”也不为过。
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希望你的父亲不是我。我小时候这样想过,我那时想将来我要有孩子绝不让她这样想。人家讲,当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我是有了你才知道孩子的更不容易和无可选择。当年和爷爷吵架,说过没有一个孩子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想到你,越发感到这话的真实和分量。你是一面清澈的镜子,处处照出我的原形。和别人,我总能在瑕瑜互见中找到容身之地,望着你的眼睛,即便你满脸欢喜,我也感到无所不在的惭愧。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只要一笑,就像太阳出来,屋里也为之一亮。那时喜欢捧着你的脸狂亲,因为想,大了就不能这么亲了。抱你的时候也想,怎么办,总有一天不能抱了。最后一次离开你们,你妈妈一边哭一边喊你的名字,你不应声,悄悄坐在自己屋里哭,我进你屋你抬头看我一眼,你的个子已是大姑娘了,可那一眼里充满孩子的惊慌。我没脸说我的感受,我还是走了,从那天起我就没勇气再说爱你,连对不起也张不开口,作为人,我被自己彻底否定了。从你望着我的那眼起,我决定既剥夺自己笑的权利,也剥夺自己哭的权利。
很多有过家庭破裂经历的人说,大了孩子都会理解的。我相信。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将来充分观察过人性的黑暗后,会心生怜悯,宽大对待那些伤过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长,你的完善,你可以驱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但我还是阴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变为光明。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于善良的止于善良。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理解变回清白,忏悔也不能使时光倒流,对我这样自私的人来说,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
当一个自私的人,就意味着独自待在自己当中,和这个世界脱钩,既不对这个世界负责也不要这个世界对自己负责。自私也讲规矩,也讲权利义务对等,不攀援,不推诿,是基本品质。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择亲分享,坏事、跌了跟头一定要悄悄爬起来或者躺在这个跟头上赖一辈子。被人拉起来再抱住这只手哭一场大家混过去为真正自私者不齿。做了小人就勇敢地当一个小人,这是我在你面前仅能保存的最后一点荣誉感。
我选择自私,盖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软弱,与其讲了大话不能兑现不如压根不去承当,是苟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还好,也尽得他人好处,但始终找借口不付出,沿用经济学概念,将自私视为“无形的手”就是立论之一。这一套到你这儿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这不是交易,是一个单方行为,在这里,唯独在你,我的自私法则走到了尽头。
如果说我对你怀有深情,那也不是白来的,你一生下来就开始给予,你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我过去费尽心机也不曾得到过的,我跟人说过,没想到生一个孩子这么好玩。相形之下,养你所花的金钱微不足道,所以咱们俩要有账,开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视我我不能无动于衷,这个世上大概只有你才能让我鄙视自己,所以我比你更迫切需要一个鄙视自己的理由,我怕你轻率地原谅我同时给我借口原谅自己。
离你越远,越觉得有话要跟你说,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想,等她大一点,再大一点。二○○○年开始我给自己写一本小说,本来是当给自己的遗书,用那样的态度写作,把重要的人想说的话那些重要的时刻尽量记录在里面,当然写到了你,写我们在一起时的生活。写到你时闸门开了,发现对你有说不完的话,很多心思对你说才说得清比自言自语更流畅,几次停下来想把这本书变成给你的长信。坦白也需要一个对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还希望一个读者读到我的心声,那也只是你。
这种拼命想把自己端出来向你诉说的心情在大大和爷爷猝然去世之后更迫切了,我怕像他们一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不说,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怕被当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世界还是很宽容的,至少对死人是这样。我想要你确切地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那样也许你有机会和我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义何在,希望至少有一点,为你的一生打个前站。做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有说法和实情之间都存在着巨大的空隙,好像一生都在和这个东西挣扎,分辨力越强这空隙越深不见底,最后似乎只好把这空虚视为答案和真相。大大去世后,我陷入这个空虚。爷爷去世后,这空虚更无边际。他们是我的上线,在的时候感觉不到,断了,头顶立刻悬空,躺在床上也感到向下没有分量地坠落。我也常常想他们,想他们的最后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他们,每天都是自己的最后一天,我想在这一刻,我也许有机会明白,我们这样来去,这样组成一家人,到底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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