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抿嘴不语,而片刻之后,却又几乎落泪,但最终失笑。
且不说忽然得知再度被对面的赵宋官家给戏耍了一番,这事真怪不得谁;也不说眼前困境,做决断从来都是这般难的;关键是这位大金国的魏王真没想到,第一个点出来他完颜兀术对大金国而言不可或缺的,却居然是眼前这个粘罕余党、西军军头,跟自家在战场上闹过不愉快的完颜拔离速。
唯独反过来一想,就眼下大金国这个人才凋零之态,自己固然已经是‘粘罕之后’的‘一人’,可拔离速呢?不也是少有的、堪用的国家名将吗?
斡离不死了,娄室死了,粘罕死了,活女闹出这种事情,银术可垂垂老矣,更兼失了上下信任,军事上不信重此人,还能信谁?
一战就没了心气的挞懒吗?
还是根本没上过几次战场的自家兄弟,所谓六太子讹鲁观那些人?
又或者是阿里、讹鲁补、高景山、乌林答泰欲这些人?这些人当然都还是将才,但可惜不姓完颜。
笑了许久,笑到胸口那股子气散开,兀术终于坐回座中,看着身前桌上的白刃继续开口,但语气已经彻底平和下来:“若不渡河决战,又怎么说?”
“那自然是坐视西夏人失去河西……然后要么趁机逼活女回来,就此弃了黄河那边的事情,要么从北面出兵,给西夏人在横山那边做个支撑。”拔离速坦然应声。
“咱们固然失了利,却也不能让宋人与辽人得大利……调兵向北,一个万户出绥德军、两个出晋宁军,还有一个走麟州,务必帮西夏稳住横山局势,只要横山不失,兴灵不失,西夏便能撑住……这般调度,也是必要时接应活女的手段。”兀术终于下令。“然后此处交给拔离速都统统一指挥,俺亲自走一趟延安,不管局势怎么走,都要活女先把军权交出来!得明明白白告诉他,军队是国家的,不是他用来报私仇的……谁可有不同意见?”
几人面面相觑,此策不急不缓,已经很照顾人心了,如何会有意见?
非只如此,停了片刻,万户完颜折合还提醒了一句:“魏王、都统,你们这般安排当然妥当,但俺有一句话提醒你们,契丹人在北地百年,宋人在南地百年,威信极高……两家一起打党项人,还有蒙兀人掺和,西夏境内各族杂胡心里肯定长草……这边调度得快,否则一旦哪里崩了盘,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拔离速连连摇头:“再快也得数万大军老老实实挪过去。”
周围军将欲言又止,兀术脸色也再度有些不好。
倒是拔离速,拔出桌上刀子,临插回腰间之前,复又认真相对兀术:“魏王……我刚才固然是劝谏,但也是实话,想要定全局不失,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此时拔全军向对岸而去……你若真有此意,我固然心里不同意,却是一定会令行禁止,亲自先登的!”第六书吧
兀术闻言抬起头来,再度看向了对岸。
其实根本不用看,彼处的情形他也心知肚明,因为这些日子他比谁都看的都多,也比谁都看的更清楚……从横向角度来看,宋军巨大的营盘扩张到了近三十里宽的范畴,几乎遮蔽了当面所有适合登陆的地界,而从纵向角度考量,栅栏、土垒、壕沟、鹿角、陷坑这些东西一层叠一层,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战场勇士心中发怵。
那些团结社、弓箭社出身的关西民兵可以倚仗着这些东西,发挥出相当的战斗力。
与之相比,之前修筑过程中混淆战卒与民夫的作用,此时倒是显得无所谓了。
当此情境,完颜兀术与在场诸位军将心中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全军强渡,无外乎是两个结局……一个是一鼓作气,短时间内压垮掉对方,让宋军陷入大溃散,但因为渡河与工事的缘故,却也不可能进行有效追击;另一个,便是被对方用有效杀伤养出士气与纪律来,然后真就将两个万户葬送在河滩上。
“都是俺无知,被宋人给骗了。”等了片刻,兀术扬声以告。“若是早有决心亲自过河去见活女,又或是早用秦相公的计策,直接将河对岸的那几块破地给了西夏人,哪里有今日的困境?便是突合速遇袭,援军被袭扰,也是俺擅加催促的结果。”
众将面面相觑,并无言语,却反而心生敬意……事情到了眼下,谁都知道兀术与拔离速其实并没有判断失误,无外乎是对岸宋人太狡猾,但兀术主动揽责,却是让西路军诸将各自松了一口气。
当下,众将再无言语。
拔离速放回佩刀,下去调拨部队,而兀术复又叫了一桌饭食来,就在鹳雀楼上对着对面那面龙纛吃了下去,然后亲自北上,准备去见活女。
金人北走,蒲津对岸,宋军大营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谁也不知道金军是不是在欲擒故纵,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晚上杀了个回马枪。
然而,当日晚间,金军到底是没有过来,第二日也没有回来,龙门渡预设的烽烟当然没有燃起。
可与此同时,顺着黄河往上游而去,直线距离整整一千里外,实际黄河河道路程三千里外,西夏腹心之地的一处要害所在——峡口,也就是后世青铜峡所在,烽火却是成功点燃了起来。
且说,西夏驻军极少,宋军以张宪部上游绕行,突袭成功,继而全军强渡成功,但终究是人力所限,没能阻止西夏人点燃烽火。
故此,下午时分,烽火一起,狼烟冲天,一时间西夏黄河沿岸处处示警。
“好教节度知道,刘法……就是刘正彦父亲,曾经走一样的路来过一次,而且过了峡口,抵达了灵州,但却在灵州城下被嵬名察哥击败,最后准备撤到此处时被察哥包围,继而全军覆没。”等到这日晚间,宋军不计辛苦,全军渡过河来,头上羊油味道少了很多的胡闳休眼见着岳飞遥望已经改成大规模篝火的狼烟不语,便向前稍做解释。“那次以后,西夏人就连这种地方也做了烽火台……其实过了这个峡口便是西夏真正腹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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