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恼怒的神色。
“你这人太没心眼了。你从来不懂欠人家的情。谁也不欠你的情。”
“如果我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撵了出来,逼得去上了吊,你不觉得心里不安吗?”
“一点也不觉得。”
他咯咯地笑起来。
“你在说大话。如果我真的上了吊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不妨试一试,就知道我后悔不后悔了。”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默默地搅和着他的苦艾酒。
“想不想下棋?”我问他说。
“我不反对。”
我们开始摆棋子,摆好以后,他注视着面前的棋盘,带着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当你看到自己兵马都已进入阵地,就要开始一场大厮杀,总禁不住有一种快慰的感觉。
“你真的以为我会借钱给你吗?”我问他。
“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你会不借给我。”
“你使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
“发现你心里还是人情味十足让我失望。如果你不那么天真,想利用我的同情心来打动我,我会更喜欢你一些。”
“如果你被我打动,我会鄙视你的。”他回答说。
“那就好了。”我笑起来。
我们开始走棋。两个人的精神都被当前的一局棋吸引住。一盘棋下完以后,我对他说:
“你听我说,如果你缺钱花,让我去看看你的画怎么样?如果有我喜欢的,我会买你一幅。”
“你见鬼去吧!”他说。
他站起来准备走,我把他拦住了。
“你还没有付酒帐呢。”我笑着说。
他骂了我一句,把钱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以后,我有几天没有看见他,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走了过来,在我身旁边坐下。
“你原来并没有上吊啊。”我说。
“没有。有人请我画一幅画。我现在正给一个退休的铅管工画像,可以拿到两百法郎。”①
①这幅画原来在里尔的一个阔绰的厂商手里,德国人逼近里尔时他逃赴外地。现在这幅画收藏在斯德哥尔摩国家美术馆。瑞典人是很善于这种混水摸鱼的小把戏的。(作者注)
“你怎么弄到这笔买卖的?”
“卖我面包的那个女人把我介绍去的。他同她说过,要找一个人给他画像。我得给她二十法郎介绍费。”
“是怎样一个人?”
“太了不起了。一张大红脸象条羊腿。右脸上有一颗大痣,上面还长着大长毛。”
思特里克兰德这天情绪很好,当戴尔克·施特略夫走来同我们坐在一起时,思特里克兰德马上冷嘲热讽地对他大肆攻击起来。他惯会寻找这位不幸的荷兰人的痛处,技巧的高超实在令我钦佩。他这次用的不是讥刺的细剑,而是谩骂的大棒。他的攻击来得非常突然。施特略夫被打得个措手不及,完全失掉防卫能力。象一只受了惊的小羊,没有目的地东跑西窜,张皇失措,晕头转向。最后,泪珠扑簌簌地从他眼睛里滚出来。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尽管你非常恼恨思特里克兰德,尽管你感到这出戏很可怕,你还是禁不住要笑起来。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们流露的是最真挚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戴尔克·施特略夫正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尽管如此,在我回顾我在巴黎度过的这个冬天时,戴尔克·施特略夫还是给我留下了最愉快的回忆。他的小家庭有一种魅力,他同他的妻子是一幅叫你思念不置的图画;他对自己妻子的纯真的爱情使人感到是娴雅而高尚的。尽管他的举止还是那么滑稽,但他的感情的真挚却不由你不被感动。我可以理解他的妻子对他的反应,我很高兴她对他也非常温柔体贴。如果她有幽默感的话,看到自己的丈夫这样把她放在宝座上,当作偶像般地顶礼膜拜,她一定也会觉得好笑的;但是尽管她会笑他,一定也会觉得得意,被他感动。他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爱人,当她老了以后,当她失去了圆润的线条和秀丽的形体以后,她在他的眼睛里仍然会是个美人,美貌一点也不减当年。对他说来,她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们的井然有序的生活安详娴雅,令人非常愉快。他们住房只有一个画室,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厨房。所有家务事都是施特略夫太太自己做;在戴尔克埋头绘画的当儿,她就到市场上去买东西,做午饭,缝衣服,象勤快的蚂蚁一样终日忙碌着。吃过晚饭,她坐在画室里继续做针线活,而戴尔克则演奏一些我猜想她很难听懂的乐曲。他的演奏有一定的艺术水平,但是常常带着过多的感情,他把自己的诚实的、多情的、充满活力的灵魂完全倾注到音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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