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楼船鸣铁索,金陵王气早萧然。
百年前,吴主孙权虎踞江东。南朝水汊多,孙氏曾于江南征发二十万不良人,设立典船都尉,发配流民、俘虏、奴隶、罪犯,大造楼船;楼船之大者,可容甲士三千人。
楼船大,长江急,立国在德不在险。大晋立国立得缺德,孙吴传国传得缺德,比烂之下,孙吴搞不过大晋。晋灭吴,收缴孙吴楼船五千艘。这五千艘大船,部分扔在江陵,部分扔在金陵,部分扔在会稽。百年不坏的大船,就是百年深埋的大雷;没人会想到,这些艨艟巨舰,再于百年之后,还能掀起多少场风风雨雨。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船上载千万石粮草,水中开八百里航路。百年之后,有人又跃风波,再踏江潮。
前将军刘牢之,镇守中舟。
刘敬宣横槊挺立船头,孙无终按剑压阵舷后。樯橹分七队,艇子围五方;兵舱内,甲板上,数不清拔山开路的猛士,看不够喝水断桥的骄夫。宝纛大旗迎风映日,琵琶响,筚篥吹,羌管急,战鼓怒。
北府西征,地裂川摇!
主船上,有一老一少扶倚船栏,把臂而谈。
“孙老将军,我这‘别部司马’的官职,却是几品?”
“没品。”孙无终笑道:
“北府正将,麾下有十五个军,各军设一名军主。军主下面,再设校尉一名、司马一名。这别部司马,算不上任何编制——本来是汉末战乱时大小军阀们常设的军职,用来安抚有功之人。”
“我营中有多少兵员?”
“不满一千——”孙无终轻拈白须:
“刘寄奴,你先别激动:年前年后几批投军的流民,早被揉散了分给各营。你小子命够好了,当日你武场扬名,朝廷里有人看重你,特意向刘牢之将军打过招呼,准你这别部司马,有私募兵员、便宜行事之权。”
刘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北府军务由来敏感,朝野内外都紧盯着府内的风吹草动。孙无终贸贸然撂下一句这个话,便宜行事?军法如山,一令一动,他如何敢便宜行事,如何能便宜行事?至于私募兵员一项,决不是刘牢之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封他刘裕个卑职,仅拨百来人给他,这明显是对他憋着火气。朝廷里有人看重他?他刘裕一介寒微匹夫,值得大人物青睐?王谧?王谧家门虽高,自己只是个六品的秘书丞,虽说日日相伴大晋皇帝左右,可谁不知这小皇帝是个痴呆的傀儡啊?武场打杀他多少司马家将,那司马文思父子,又是司马元显的家犬,元显也断无提拔自己的可能。云里雾里,到底是谁?
“我想求见前将军。”
“他若见你,早就见了。我一把年纪,跑进跑出还得给你通报请示;看在这张老脸的份上,少给老夫找事吧。”
刘裕伸手入怀,狡黠道:
“我有个兄弟,往来北境贩马,得了把好攮子。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锐的匕首,吹毛短发,刀柄镶珠嵌玉的。孙将军,您是玩刀的行家,放我怀里这不埋没了?军务繁忙,没机会孝敬您,今天您高低得给这把小刀一个机会,让它脱颖而出,在长辈手边过过眼……”
孙无终大笑道:
“老子做了三十年杂号将军,手上过的粮饷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得吃得喝,什么没见过?你小子,拿把破铁片子抖什么机灵?你拎来千金万金又如何,老子土埋脖子的人了,贪不贪墨有意义吗?”
刘裕只好陪笑。
孙无终道:
“送要送对人,不怕手抓空,就怕脚踩风。现官不如现管,你朝里有多硬的人,也不如在北府把道道盘好,脚底下能得着块舒服些的落脚地。年前送了吗?”
“送了,送了。”
“送个屁。”孙无终怒其不争,道:
“府里都说,新任的别部司马,恃才傲物,仗着有点武艺,不把弟兄们放在眼里。上到前将军,下到司马文思一系的小鬼们,你是谁的门也不登,硬啊!今年再过年,切记备好银子,挨家挨户到大小山头转一转:拣腊月二十三四的日子去,早了,人家觉得你敷衍;晚了,人家觉得你不当回事儿。偏偏选营里没假、人人皆忙的腊月廿三廿四去,头一年送酒,转过年初五送古董字画、文玩珠宝,第二年直接塞钱——东西要送到人家门里,不要傻乎乎当众说什么悄悄话,这是大忌。老夫爱你这个才,愿意多聊两句,我无儿无女的,平生也没个爱好,可不是和你索贿。仗总有打完的时候,清平岁月里,更要和光同尘……”
刘裕微笑道:
“老将军的话,刘寄奴都记下了。我也会说漂亮话,我也会做漂亮事,大概谁都会;只是有时候少不得一根筋绷起来,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还请麻烦老将军,替我向刘将军通报一声,就说刘寄奴有军情禀告。”
主将大舱里,刘寄奴初见刘牢之。
很长一段时间,刘裕是个脸盲的人。老话说,相由心生,刘裕见过许多高官名将、世家大族,他们仿佛千人共用一张脸。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多年后刘寄奴追思往事,品咂这些千人一面的无涯过客,他们的两片眉毛常常拧在一起,高耸的颧骨上能托起滔天的权势,金口玉言轻易不开,仿佛人人嘴唇都退化了,鼻子下面只剩两条线。大肚子一定是标配,威风抖擞时,虎躯作战术性后仰;名利当头时,往往又能匍匐在地蜷缩成一条大胖虾米。
“双刀卸了?”
“回前将军话,不敢佩刀入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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