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夕阳正好,透过三居室客厅的落地窗,射进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巨大餐桌,留下伞状的光。光打在乳白色洒金屑的宣纸上,宣纸左右侧各压着一副长方形木质镇尺,紫光檀质地,黄铜掐丝工艺,刻着一对喜鹊站在梅梢。
陈抗美举重若轻捻着狼毫笔,眯着眼,瞅着他刚写完、墨迹未干的诗——“我妻弃我去,我心伴妻行。思君泪不停,来日会天庭。恨黑白无常,索君不留情。君已升天去,我作未亡鸣。”小女儿陈雨联系的潞城文艺出版社,编辑小米是她的高中同学。印五百册,交三万块钱,小米建议,既然纪念意义大于文学意义,不如每首悼念陆援朝的诗都配上陈抗美的字,而不是印刷体。说干就干,陈抗美拿出当年做宣传干事练就的毛笔字基本功,一百多首诗,一首首重新眷抄,边抄边改,今年清明没出版成,明年,明年清明一定要在上坟时,献给陆援朝。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卫秀梅穿着红白格子围裙,从背后看,她身形在同龄人中算苗条的,不算白的头发一颤一颤。卫秀梅正在用平底锅煎带鱼,每隔一分钟,她将带鱼翻一面,当带鱼两面呈现出金黄色,她将它们全部捞出来,放在一个白瓷浅碟中,晾着。“陈厂长,把桌子收收,可以吃饭喽!”卫秀梅冲客厅喊了一句。陈抗美的腿恢复的不错,虽说快走,还差点意思,但基本上不用拄拐杖,能走路,能下台阶了。“小卫,谢谢你啊!”陈抗美没有收餐桌的意思,任纸笔摊着,卫秀梅一手端着炸带鱼,一手端着盘炒青菜走出厨房时,见陈抗美将对着电视的茶几收拾出个空儿,并铺上了报纸,及时领会意思,拐个弯,把菜搁在茶几上。“好手艺!”陈抗美看见排列整齐、一片金黄的带鱼夸赞道,卫秀梅将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递双筷子给陈抗美,“快,别光说,动啊!按电视上说,要光盘行动噢!”卫秀梅细眉细眼,皮肤白,上年纪了,肉有些松,像刚蒸出来略膨胀的馒头。
陈抗美没来得及坐下,先弯腰夹了一筷子鱼肉,是着急忙慌的那种,好在带鱼的骨骼长得齐整,卫秀梅又煎得恰到好处,筷子一动,鱼肉跟着剥了下来,金黄皮子里裹着雪白鱼肉,加上出锅后才洒的细碎葱花,陈抗美一口下去,鲜的差点咬掉舌头,眼眶热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咕嘟嘟冒着气,开了。“咋样?”卫秀梅抓着另一双筷子,抹布垫在电饭锅的胆下,双手捧着,站在一边,雀跃地看着陈抗美。“小卫啊!”陈抗美拍拍卫秀梅挂着红白格子围裙的肩膀,卫秀梅没有躲闪,长叹一口气,“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俩月,在吃上,陈抗美备受煎熬。陆援朝活着的时候,不用他做,陆援朝去世后,他的一日三餐,基本上由女婿孙大力负责,两家本来就在一个区,一起吃,或孙大力多做些,送过来。这俩月,孙大力去了黑县,不再每天中午过来,陈晴送菜送得也不及时,好几次,是他电话提醒,陈晴才想起给他点个外卖,外卖油重,陈抗美高血压,无异于慢性自杀,总迟疑着吃个半饱。
虽说近期从老家调来侄女二慧帮忙,但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真的给他当保姆,白天,二慧出去上个什么培训班,晚上才能顾上陪“大”。
“饥一顿、饱一顿”,电话里,他是这么对卫秀梅形容的,当然,电话不是他主动打的,是卫秀梅说要送他一份礼物,还问什么时候方便去看望他,陈抗美马上答,“现在,现在就方便,另外,小卫,你方便找个饭店,点些清淡、新鲜的饭菜吗?我这女儿女婿,最近也不知道忙什么……你看着买,我给你钱!”
“多少钱?”隔着茶几,陈抗美想起还没给卫秀梅菜钱,他没想到卫秀梅来给他现做。“什么钱不钱的。”卫秀梅端着碗,把陈抗美按回沙发上,他正准备起身去找钱包。今天,卫秀梅带着梅花镇尺和带鱼出现时,陈抗美愣了一愣,正如一位当红的女脱口秀演员说的,“男人以为你和他说话,都是想请教他点什么”,卫秀梅超出老年大学同学情谊的关怀,让陈抗美吃惊了只三秒,很快他找到了合理的答案,“被我的才华吸引”,当卫秀梅淘米,陈抗美拆开礼物,当卫秀梅炸带鱼,他研墨、挥毫,当卫秀梅炒青菜,墨迹已干,他将一方红印轻轻盖在宣纸上。“好,不客气,小卫啊!”陈抗美环顾一周,打算待会儿吃完饭,请卫秀梅欣赏自己刚刚写就的作品,另外再赠诗一首给小卫,腹稿此刻已经打好,“你的礼物真的送到我心里去啦!”他再次表示感谢。
久违的亲密,来自同龄人、异性的亲密,让陈抗美飘飘然。他还是站起身,这次不是为了找钱,而是找酒,他在厨房翻箱倒柜,找出家里唯一的茅台,两个小酒盅,等他回到茶几,面对卫秀梅不解的眼神,他解释:“来,今天高兴!家里有贵客,这是我小女婿送的茅台,两瓶,我乡下弟弟来时,喝掉一瓶,咱俩今天也喝点!”“你小女婿?”卫秀梅端起酒盅,闻着酒香,故作好奇。陈抗美趁机第一千零一次表现他优秀的基因,小女儿陈雨的传奇,他旧话重提,指着身后的大照片,陈雨和某领导人的合影,略去陪同照相的其他999人,再添油加醋陈雨如何与皇族后裔结婚,朗因家里还有咸丰年间的花瓶,乾隆年间的板凳,朗因又如何年轻有为,不到四十,高居等同于县长的处级之位,把卫秀梅听得频频点头,带鱼的刺都不按脊椎骨吐,是一根根吐。“你好福气!”卫秀梅由衷的说,“两个女儿都优秀,上次见到的大女婿,手脚麻利,对你孝顺,大女儿杰出的人民教师……”
退休前,卫秀梅在肉联厂医务室做了一辈子驻厂医生,肉联厂挨着红星机械厂,算兄弟单位,她对陈抗美确实有点小崇拜,等于基层工作人员看到了单位大领导的同层次同僚。两人不免话起当年,八十年代国企的黄金岁月,九十年代的改革,后期的下岗潮,再后来孩子们上学、工作、结婚,送走老的,带大小的,挥别枕边人,酒过三巡,卫秀梅脸红了,眼睛跟着红,她女儿袭她衣钵,护校毕业,现在在某私立医院眼科做护士,女儿初三时,卫秀梅老公脑溢血而亡,“为了孩子,我咬着牙硬撑下来,陈厂长,你是知道的,肉联厂的效益、我一个女人……不怕你笑话,最苦的时候,我买一斤肉,分五份,周一到周五一天吃二两,周六日不上班不上学,我们不吃肉。”卫秀梅哽咽了。
“你们肉联厂,还能缺肉?”陈抗美吃惊道。“所以我能买到比较便宜的肉,就这样,还不能做到每天吃。”卫秀梅追忆往事,表示不堪回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陈抗美安慰卫秀梅道,他拍拍卫秀梅的手背,又贴心的为她夹了块带鱼,“多吃点。”“你也多吃点。”卫秀梅回礼。
陈抗美不禁也回忆起,八九十年代,他家的窘境。虽是厂长,除非贪污,否则收入比普通工人多不了多少。两个孩子,他是长兄,陆援朝是长姐,老家都不能不顾,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的孩子生计都由他们拉扯。“幸亏,她们妈妈是过日子的好手。”提起陆援朝,陈抗美中肯地评价,他也拿吃肉举例,“她们妈妈有次买了三根排骨,骨头炖汤,骨头上的肉都剔下来炒肉丝……”“就这样,我不但供出一个高考状元,还让老家的侄子上学。为了侄子,我让大女儿去读中专。这叫什么?这叫舍己为人。”
“砰!”清脆的碰杯声,卫秀梅主动举的杯,按潞城话,卫秀梅喝酒上脸,现在不但脸,眼圈都喝红了。“干!”陈抗美喝美了。让他美的,还有卫秀梅的嘴,从那张嘴里蹦出来的话,句句说进他的心坎里。
“陈大哥,你真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树高千尺不忘根,搁在过去就是族长!”卫秀梅放下筷子,竖起一个大拇指。她的大拇指上有颗痣,和她嘴角的那颗呼应,不知不觉,她对陈抗美的称呼换了。“我就敬佩你仁义!真的!”
“怎么看出来的?”仁义两个字,让陈抗美得意。“你看你对老家人,你看你对嫂子,真是一百个人里挑不出一个!”卫秀梅知道陈抗美要为陆援朝出纪念文集的事儿,陈抗美给卫秀梅看过他写的诗。接着,卫秀梅又说起,她的哥哥嫂子,在她老公出车祸成植物人的那一刻起,就对她家避之唯恐不及。她举例,逢年过节,只在父母家大年三十到初二,相聚三天,其他日子,哪怕必要的见面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卫秀梅是个好强的人,肉联厂效益一般,她除了上单位的班,每天下班还兼做小时工,回家还要伺候老公,她最自豪的事是,老公躺在床上一年多,身上一个疮没长过,左邻右舍都称她是“中国好媳妇“感动潞城”;另一件让她好强的事,是老公走后,女儿也上了班,日子多少好些,哥哥的孩子、卫秀梅的侄女结婚,她去了,包了三千块红包,这是她一个月的工资,“老陈,你是没看见我嫂子的表情,下巴都合不上了,他们没想到,我能这么舍得,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不是随便能打倒的人!”
“砰!”碰杯的声音,陈抗美发起的,“小卫,敬你!一个小女子,不简单啊!扛起一个家!”陈抗美由衷的说。“都过去了。”卫秀梅擦擦眼泪,噢,她的眼眶不是喝酒喝红的。“真的看不出来啊,”陈抗美啧啧暂赞叹的声音特像吧唧嘴,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卫秀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女儿现在多大了?也该结婚了吧?”“结了,结了,94年的,结婚五年了,孩子三岁,上幼儿园了,要不,我也没空上咱老年大学啊!”卫秀梅点醒陈抗美。“对对!你现在享福了。”“虽说和儿女住,不得安静,比以前的日子可好太多了。我挺知足的,现在就想趁能走能行,多出去走走,旅游旅游,退休金不多,一个月也有两千二,够过日子了。”卫秀梅实诚,把经济收入都说仔细了。
“小卫,你心态好!心态好!”陈抗美又把杯子举起了,“等我下半年腿彻底好了,我陪你走,走走祖国的大好河山,把一辈子的委屈、不容易都走散、走淡!”陈抗美写诗写魔怔了,说话自带押韵。“好!那就祝你早日腿好!”卫秀梅满面红光,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放下杯子,陈抗美又把话题转到卫秀梅家,他摇摇头,重复好几遍“不该啊不该啊”,他说的是卫秀梅的哥哥嫂子,“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不管你们娘俩”,“要兄弟姐妹干什么?就是要关键时候互相扶持的!”“如果我是你哥哥,换句话说,不是你哥,当时认识你,知道你有这样的困难,都会站出来帮你一把的!”陈抗美眼睛一瞪,仿佛穿越到十年前,一筹莫展,晚上还要出门做钟点工,回家还要给植物人老公擦洗身体的卫秀梅面前,拔刀相助。“谢谢,哥!”从陈厂长、老陈、陈大哥、哥,卫秀梅一小时内换了四个称呼。
“我常常跟我的两个女儿讲,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世上只剩你们俩,你们是最亲的,你们是彼此的靠山,做好彼此的安全港。我的两个女儿也是这么做的,她们相亲相爱,优秀不优秀在其次,成人比成才重要!”陈抗美还在沉浸式演说,以上人生道理,他自然是耳提面命给陈晴陈雨上过不止一遍课,但他在成才路上,一点没放松过,陈晴陈雨身上的巴掌,他如今都忘了吧。“哥!再敬你一杯!”卫秀梅实在捧场,她举起杯,又放下杯,她见菜都见底了,便主动要求再进厨房,拌两个下酒的凉菜。她的身影刚飘向厨房,钥匙拧门锁的声音传来,门开了,是陈晴。跟在陈晴身后的是壮壮,壮壮低声喊了声“姥爷”,就被陈晴推进另一个房间,要求赶紧把作业弄完。陈抗美被大女儿的突然袭击弄得心砰砰跳,像被抓到偷晴板,面带讪讪之色。
陈晴没注意到父亲神色有异,更没发现,厨房有人,她两眼茫然,六神无主的,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近因。她皱着眉,对喝得醉醺醺的父亲说,爸,壮壮先放你这,有吃的没?晚上随便给他弄点,或者我待会叫外卖给你们。
陈抗美随口问了句,陈晴,你的神色怎么不对。
陈晴未语泪先流,她哀哀怨怨地问,爸,你在法院有熟人没?我记得你有个战友,黄叔叔在马鞍山路的分院?大力说出大事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陈抗美愣在客厅,他眉毛支棱着,眼睛还没从“穿越”状态回来,瞪得更凸起了,“什么事?”他脚一软,倒退两步,还好,离沙发近,踉跄几步,大脑控制不了身体下沉时,稳稳坐在沙发上,陈晴忘了父亲曾在母亲做手术时,高血压飙升过,几年没犯病,今天居然犯了,她还没弄清楚咋回事,陈抗美问道:“大力,因为什么?”
“我们那别墅……你看新闻就知道了,烂尾了,现在一分钱收不回来,房子更别提了,大力刚给我电话,他要去维权……"
真的,陈晴发现所有烦恼集中在这几天全部爆发了,单位的,壮壮学校的,壮壮学习上的,她下午给孙大力电话,想发泄一番,没想到,孙大力失魂落魄对她说,完了,完了,我们的别墅完了。
给烦恼排个序吧,早上,陈晴还觉得单位的烦恼小于壮壮的学习,中午还觉得壮壮的学习小于和壮壮学校以尤老师为首的老师们闹掰的,下午就变成,一切都小于孙大力带来的噩耗,两百多万的别墅啊,要成为泡沫了……
陈晴嘴一瘪一瘪,眼泪顺着腮边流,难为她了,真正是自母亲去世后,她最难的时刻。
她根本没意识到父亲是极力维持平静中,她把终极秘密说出来的刹那,陈抗美的脸色从正常的酒后脸红变成紫猪肝色,厨房玻璃拉开拉开,卫秀梅端着一盘青红辣椒配胡萝卜丝土豆丝名老虎菜的拿手凉菜出来,正看到陈晴卷曲长发乱蓬蓬搭在连衣裙上的背影,正看到陈抗美一软,整个身体倒向沙发上。
“老陈!”“爸!”“怎么了?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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