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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牛当年是与东工师生乘坐同一条船到朝天门的。
东工是他放学后爱去玩耍的地方,他忽见东工师生在收拾行装,要迁去渝州了,还听说温老师也要随同去读大学。是情感的依恋加上心血来潮吧,他决心跟着温老师和东工走。
他仗着游校长认识他,便混上了东工设备分队搭乘的轮船。诺大的轮船,人多混杂,也无人管他。可温老师并未上船。他后来饿极了,又找不到温老师,只好去找游校长。
吴子牛对朝天门的最初印象就是那一坡宽阔漫长的石梯。他诧异渝州有这么多人从河里担水,担水爬坡的人简直比下船的旅客还多,宽阔的石梯有大半边都在淌水。
东工学生见了都议论纷纷:“怎么,我们的陪都竟没有自来水?”
“未必渝州就跟少城一样落后?”
有人忍不住马上就去向担水的人打听,才知道这是由于日寇的轰炸,炸毁了自来水公司的水塔。
众多担水的力夫刚爬完了码头的坡坎,就有等在那里的买水人上前拦截,一担水竟有卖到了十几个钱的,相当于十斤米钱!
吴子牛在陪都初次看到了汽车,也初次看到了好多吊脚楼。你在渝州街上走,十步之内,路还是平的,但若再走几步就有斜坡和弯拐。
渝州一条条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屋,一边的屋基是从坡坎上凿出来的,另一边是用“脚”支在悬崖上。这样吊脚楼房屋临街的一面,进出都与街平。
吊脚楼是很轻便的,就像人站立与坐着之比较,它对地形的要求减低了一多半呢。吊脚楼还是人与地形妥协的结果,它在土地上造成的伤痕是比较轻的。
那漫坡的吊脚楼群,中间都有很陡的天梯一样的石板路。其色稍淡,在黑压压的房屋中像一道泉水。
一间间比鸽笼稍大的屋子就围在它旁边,脚伸进江里,探头在坡上。我支着你的颐,你枕着我的肩。我将一只脚戳在你的腰上,你借我的片瓦遮雨。
屋顶都是错落有致的青瓦,但并不都是人字,也有一面的,也有多面的,也有成三角体的。随遇赋形,各尽其趣。
乍看去都是头重脚轻,但都有坚硬的石壁做靠山,倒不下来。
有时在路之拐弯处、极逼窄的地方还要建个带檐的门楼,墙肩搁盆仙人掌,或垂几绺迎春,望过去窗口上搁着圆镜。门口巴掌大的平地上置一方石磨,邻居都可来推汤圆磨豆子。
但因国难时期,下江人拥入,陪都人口暴增,此时吴子牛眼中的吊脚楼对于美观二字,就要打折扣了。
这时吊脚楼多用楠竹建造,墙壁也多用竹篾来编,里面涂上黄泥或石灰,外面暴露着篾条。若是木板墙就更随意了,只在里面糊报纸或白纸、或花纸。
于是天长日久,吊脚楼群都变得黑黢黢的,这还不提那些挂在窗口和屋檐上的腊肉、干菜、尿片、草鞋、拖帕等物,带给观者的毫无一点建筑物的美的享受,连吊脚楼固有的那点简洁轻盈美也被抹煞了。
不过仍有比较优雅的吊脚楼,那是位于临江门、东水门开阔地段的茶楼旅馆,有飞起的檐角,编花的栏杆,宽敞的窗户,内部是轻巧打漆走着并有点打闪的木地板。这在绵延的吊脚楼中显得卓尔不群。
吴子牛在六十年之后旧地重游,眼望着密集的与其他城市的高楼一样的高楼,他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了理想化的美观的吊脚楼群——
粉白的墙,彩色的瓦,轻盈的玻璃,中式的,带洋味儿的,空灵剔透,像人似的站着,穿不同的衣裳,摆不同的姿势。高度就到三五层为止。他眼巴巴地望着。
旧渝州简陋的吊脚楼通通拆去才好呢,但是它超妙的构思和美的精魂,通通保留才好呢!咦!还上天青睐渝州并赋予它的与众不同的特色呀!
少年吴子牛凭着机灵和能吃苦在朝天门落了脚,他在这里当过报童,送过牛奶。他经常去东工新校址探听步行团到达的日期。
此时新址的教室、宿舍、运动场均已竣工,实验楼外壳也造好了正在安装门窗和水电。游校长把实验看得最重要,认为即使教学楼的建设延后,也要先期修好实验楼,因为师生尽可以在露天上课,而实验设备是不可能摆在露天的呀!
运动场上的沙坑和单杠双杠,吴子牛都去跳跃尝试过了,他算得上是东工校友中第一个去跳跃尝试的呢。
由史教务长带队的这批师生终于抵达了朝天门。
他们或提着箱子,或背着其他各式各样的行李,从长长的囤船跳板下来。虽然脚步疲惫不堪,仍带着新奇和激动的神情四处张望。
但是码头上人来人往,却几乎无人肯多看他们一眼,因为战时来投奔陪都的学生和热血青年天天都有呢,褴褛的衣裳与兴奋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只有一个报童迎着他们跑去,他高声地一次次问先下船的学生:“温老师呢?温老师呢?”
但是这些学生根本没听清楚,或不知温老师指的何人,他们都争着抢购他手上的报纸。
而他这时哪有心思卖报呀,急得要哭,叫道:“我不卖了,要抢,你们全拿去算了!”
漱玉和病号一起走在后面。吴子牛从水里向尚在跳板上的温老师奔去,溅起高高的水花。漱玉远看着也吃了一惊,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的漱玉也实在狼狈,乱发在肩上随意地搭着,一身衣服也又脏又皱,包里虽有干净衣服,但在拥挤的船上不方便换。
她是从未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学生面前的呀!故当吴子牛冲上来拉着她时,她又惊喜又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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