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缓步过来,俯身捡起沙地上被姜鸾才扔下的竹箭。
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两边弯了弯。
细长的竹箭承受不住力道,一声脆响,从中间崩断了。
他又抬起手,对着姜鸾方向摊开手掌。
姜鸾啧了声,把肩膀上背着的竹弓摘下给他。
那是一把给十岁左右的小郎君初学骑射用的小竹弓,弓身细细雕刻打磨得精致,但弓弦绷得不算紧。
裴显连扳指也不用,直接勾弦用力,竹弓便绷成了满月。手里持续发力,细竹做的弓身吱嘎作响,眼看又要崩断。
姜鸾心疼地伸手去拦,食指中指搭在竹弓正中挡着,“手劲松些!试了十几把弓,只有这把能用,你给我留下。”
裴显松开手,把竹弓扔回旁边的楠木长案,砰的一声响。
“公主和谢舍人练了好一阵的弓了。”他凉笑,“可练出什么心得?”
谢澜直身站在长案侧边,并不言语,也不被那声大响惊动,仿佛又站成了个毫无动静的冰雕。
迎面那道锋锐的目光越过谢澜,落在姜鸾身上,沉沉地盯住,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身后文镜的脸上微微变色,上前一步就想说话。不等他开口,裴显抬手拦住,往校场门外一指,命他退下。
姜鸾见文镜迟疑为难,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文镜尽管退下去,她无事。
他家主帅的眼神再凶,再摆出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又怎么样,她才不憷他。
这幅山雨欲来的模样,上辈子她见得多了。
上一世的深秋京城巨变之夜,她在洛水漂流而下,冻了一整夜,从此彻底坏了身子,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养病。
岁月无聊而漫长,眼前能看到的活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她闲得无趣,便挖空心思想些有趣的花样。
前世的裴显到了二十岁,官场浑水里打滚了许多遍,城府比如今初入京城时更深沉,性情也阴郁了许多。身上官威日重,话越来越少。
她召裴相进宫说话,他从早到晚地忙政务,十次里有八次不会来。
后来有天她实在百无聊赖,就砸了个猫儿戏碟的大青瓷盘,砸成了七八十片,全散在寝宫地面,她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试图把大瓷盘拼回去,猫儿才拼到一半,裴显急匆匆地赶来了。
坐在对面,盯着宫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把满地碎瓷全打扫干净,才拼了一半的猫儿也拿走了。他把宫人全赶出去,过来亲自挽起她的袖口,又除去鞋袜,仔细地查验她手腕脚腕各处有没有碎瓷割裂的伤痕。
裴显没想到她只是想拼碎瓷玩儿,他怀疑她想割腕自尽。
当时就是一副被激得心气不平,又强忍着风平浪静的模样。
他单膝跪在面前,仔细查验各处完毕,放下厚重华美的织金龙袍大袖,重新遮盖住她细白瘦弱的手腕,强压着气,勉强以和缓的语气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吃穿用度,哪处不合意,宫里可有人怠慢了她。
那时候,姜鸾低头看着他额头青筋突突地跳,眉头几次深深皱起,又强行按捺着抚平,显然气得不轻。
对着他难得一见的鲜活神情,她笑了。
“平日的吃穿用度,并没有什么不合意的。怠慢朕的吕吉祥,你又不愿换。”
当时她歪着头打量他,愉悦地说,“朕就喜欢看裴相这幅气得跳脚的模样。今儿见着了,朕好满意。”
裴显:“……”
心绪翻涌,惊涛万丈,他实在压不住四处翻腾的恼火,起身大步出了寝殿外。
再回来时,至少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简短而平淡地解释了句,
“换下吕吉祥简单,但至少他是知根知底的,他的那点小心思也明了。贸然换上一个新的,吕吉祥在宫里扶植的干儿子们全部倒台,谁知道背后会不会有其他势力插手禁中,意图对陛下不利?一动不如一静,朝堂上已经不安稳,宫里再不能起风浪了。”
把宫人重新叫进来,把她身上可能沾着碎瓷的里外衣裳全换一遍,盯着她在床上睡下了,拂袖而去。
比起当时寝殿里几乎按捺不住、差点当场发作的难看神色,今日射场上的这幅寒凉表情倒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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