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卫鞅在正厅廊下高声宣道:“子时开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荆南吹起一只陶埙,舒缓祥和的雅乐弥漫在红灯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长裙的白雪搀扶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娘从廊下缓步而来。头戴玉冠,斜披大红喜带的景监在正厅门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设置好牺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证婚——!”
一对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义父孤女”,深深叩头,祷告上苍赋予他们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着这对从礼仪羁绊中挣脱的情人,两行泪水不禁盈眶涌出。
拜完天地,景监与令狐坚执省去了洞房之礼。小令狐抹着笑意盈盈的泪水,脱去长裙,利落的与梅姑一起摆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饮。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饮酒,天亮时分,四个人都醉了。梅姑看着白雪脸上两行细细的泪痕,不禁抱住了醉昏过去的白雪。
卫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员难得见卫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景监午后来过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务都推到明日,让左庶长歇个透。吏员们第一次没有了夜间公务,高兴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长府竟是难得的清静起来。一觉醒来,卫鞅浑身充满了轻松的疲倦。月亮爬上城头时,他喝了一鼎浓浓的胡羊羹,便在幽静的庭院中漫步。看着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这座院子还是招贤馆时的破旧和热闹,想起初入秦国时的种种风波。光阴荏苒,世事难料,自己就要离开这主宰了八年的左庶长府了,却是一丝轻松,一片惆怅。既然已经决定和心爱的人一起隐居,却为何心中如此的烦乱?这已经是几个月来的深思熟虑了,难道你卫鞅也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么?连在秦国唯一一个朋友的情谊债都还了,还有何事迷茫惆怅?卫鞅嘲笑着自己,觉得顿时清醒起来,几天之内还有许多事要对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时间?你卫鞅以后有的是闲暇岁月,这几天还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书房,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白雪?卫鞅轻步走进,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还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长裙,长长的黑发用白丝带在脑后随意的束起,显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抚摩着书案上归置整齐的权力象征——铜锈班驳的镇秦剑、晶莹圆润的白玉圭、铜匣锁就的左庶长大印、折叠整齐的绣金斗篷。最后,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经封好的《辞官书》上。卫鞅看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想好了?”白雪没有回头。
“是的,想好了。”卫鞅平静的回答。
“为何不与我事先商议?”
“当为则为,莫非你不赞同么?”卫鞅努力轻松的笑着。
“鞅,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的确不赞同你这样做。”白雪异乎寻常的平静。
“不赞同?为,为什么?”卫鞅感到意外的惊讶。
“鞅,你太得轻率,没有权衡,缺乏深思。”
“岂有此理?”卫鞅骤然发作,“维护至真的情爱也需要权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爱十年,积累一朝,也算轻率?小妹,情爱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计较精打细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诚,需要敢于抛开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气!十年前守陵时,我第一次看见你显出女儿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没有你。如今,我已经在秦国展示了我的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国志向,变法已经走上了正轨。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弃?我还需要权衡什么?深思什么?三个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经决断,我就开始为告退做准备了,难道徘徊延误直至陷入尴尬,才叫深思熟虑么……不要胡思乱想了,你那是关心则乱。准备吧,我们将再也不会分开了!”卫鞅慷慨激昂,语气凌厉,掷地有声的宣言中却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火气。
白雪静静的听着,始终看着火气十足的卫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满爱意与宽容,仿佛一个母亲看着暴躁的发泄委屈的儿子。她从案前站起,轻轻的将卫鞅扶着坐到长案前,又给他斟了一盏浓酽的苦茶,跪坐在卫鞅对面,“鞅,我们的至真情爱,我从来没有丝毫动摇过。然则,我们面临的不是会不会失去我们的爱,而是我们的爱该当有一个什么样的归宿?鞅,我们面临的是婚嫁的挑战,而不是情爱本身的危机。情爱需要激情与勇气,婚姻则需要权衡与深思。”
“婚嫁是情爱的归宿。只有大婚,我们的情爱才是完满的。”
“鞅,婚嫁是情爱的归宿,但却不是唯一的归宿。当情爱不能与婚嫁并立的时候,情爱反而会更加纯真美艳,惊世骇俗。”
卫鞅又一次深深的惊讶,“你?你想,将我们的情爱与婚嫁分开?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寻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场寻常的婚嫁。而你却选择了寻常士子处理寻常婚嫁的办法。这就是没有权衡,没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简单寻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终毁灭自己。”
卫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这是何苦来哉?危言耸听了……”
“鞅,不要逃避灵魂的本色。假若我们真的退隐山林,我就会失去你的灵魂,而只拥有你的生命与肉身。那样的事儿,白雪可不想做。”她一丝不苟的话语中没有一点儿笑意“痴人说梦!”卫鞅却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突然,白雪也对着卫鞅轻轻一笑,低头默默不语。过得片刻,白雪抬起头来平静的看着卫鞅,“莫要躁气,你我之间,无须辩白什么,也无须回避什么。你一定要耐下性子,听听我的心里话。可好?”
卫鞅认真的点点头。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与灵魂在抚摸他,用我的痴爱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沟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铁腕执政家。你的意志,你的灵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为政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着有为权臣的无尽激情,你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权力欲望,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治国信念去做牺牲,而无怨无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适合于创造烈烈伟业,而不是隐居田园,去谱写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爱奇迹。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脱。你归整、严厉、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实际价值。所有这些,都是芜杂散漫的田园情爱所无法给予你的。没有了权力,没有了运用权力创造国家秩序的机会,你的生命价值就会失去最灿烂的光彩,你的灵魂就会不由自主的沉沦。当我们隐居田园,泛舟湖海,开始了那平淡漫长的二人之旅时,你会慢慢的感到空虚无聊,寂寞难耐。并非你不爱我了,而是你最坚实的生命根基已经化成了流沙。你可能变成一个狂夫,变成一个放荡任性的游侠,去寻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变成一个酒徒,变成一个行吟诗人,将自己献给朝阳、落日、山海、林涛。一个生机勃勃的政坛巨星,必然要销蚀陨落在平凡琐细的消磨中去了。那时侯,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堕落的生命之躯,你的灵魂,将无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怀,也永远的化成了泡影。那时侯,我们的田园生活,我们的诗情画意,还会有么?……”
卫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彻,又一次击中了他灵魂深处的根基。细细想来,自己在做出抉择后的惆怅烦乱,不正是这种朦胧隐约的取舍冲突么?他虽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与清醒,但还是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择面前,竟然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和人生智慧感到震惊。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复何憾?
卫鞅慨然一叹,“小妹,我们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吴起为何要离开魏国么?”
“魏武侯疾贤妒能,夺吴起兵权,吴起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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