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都说;他不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脸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年轻军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篓子破了;我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他;让我们开车过去。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的。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子;你去买他的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就顺眼了。那孩子;渐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你不给他钱他也不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就如同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胞胎。这是神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男孩。——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王仁美已经怀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出大门就看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开道路。他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女孩。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没有下一个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帮你想办法。
第二部4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把五官、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客;将近五十人。东西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女宾。我自己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行。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么多样数;只管大块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个。你弄得那么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理。让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肉;肥瘦参半。提回十只烧鸡;是那种又肥又大的肉食鸡。我自己去卖豆腐的王环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来二百个鸡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小气;被人嗤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一个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孩子进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卖给那些好赶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胆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的卖烟器;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篷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婴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对她投以关注的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胖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为:这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乌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五官说:大款来了。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哟;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着。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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