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开疲惫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非常想在隔壁病房找个地方躺下来,但是担心医生有事找不到他,也就作罢。市局和超算所的领导们也都赶到了,在顶楼会议室开了很久的会,一直开到下午两点多钟。随后,王探带着抓捕队和邓所长一起去了市局,处理瘦子后续的工作。王墨也想去,被王探和杨进开坚决制止了。王探让杨进开带着王墨去开发区医院做了个彻底的检查。王墨一脸的不乐意,“跟你说了就是小伤口嘛!”杨进开临走时握着钱主任的手,由衷地感谢他的救命之恩。钱主任一脸茫然地看着杨进开,手依然止不住地颤抖。“我是怕他伤了我的天河啊!”王墨的伤势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医生检查完之后确认,虽然新的划伤看起来口子不小,但并不十分严重,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甚至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打了一个消炎针。比较讨厌的是骨头。子弹虽然被石膏挡住了,但冲击仍然影响了原来骨折的部位,本来快要愈合的骨缝,现在又被震裂了。“虽然不至于影响到今后的活动,但一定要非常小心。这次夹板要带满四个月。”医生一边在临时病历上写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而王墨的嘴角已经板到了下巴上。杨进开正在无聊地等待王墨从处理室出来。医生也让一个护士检查了他脑后的伤口,伤口很浅,出血其实早已经停了,用双氧水和碘伏简单消了消毒,不用包扎也可以。医生问他要不要再拍个CT,但杨进开拒绝了。他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他现在只感觉非常饿。自从一早在路边吃了一套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之后,一整天都没有来得及再吃东西。就在他考虑去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个茶叶蛋的时候,电话响了。杨进开看了看号码,一脸惭愧地接起了电话,“不好意思啊曾律师,这两天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给你打过去。”“啊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别忘了就行。另外还有个新情况给你,你得一定让你那个富婆知道哈哈,这个张光华啊是个变态哈哈!”曾卓在电话里笑得花枝乱颤,“我大姨不是有个朋友在医院嘛,我今天到她家去,她给我讲了个张光华那时候的逸事。张光华这小子那时候不是搞了很多的女人嘛,据说有两个还是三个女人先后都怀了他的孩子,然后他带着她们一个个去北京做B超——B超那个时候还只有北京有——然后你猜怎么着,所有查出来是男孩的,他都让打掉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了女儿。你想想,那个时候人们都抢着要男孩的啊,所以张光华这样很多人都传是变态。这些个黑历史你回头给你那个富婆说一下,让她考虑一下别以后后悔啊哈哈……”虽然直总不是正常的人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新闻,再有些其他变态的行为也不会觉得意外,但杨进开听了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他跟着哈哈了一下,同时保证今晚回酒店就给曾卓把钱打过去,然后挂了电话。刚挂了电话,就立刻又有一个电话进来。杨进开看着电话号码,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开心地接了起来。“Nancy?你已经到了吗?”“早就到了,会刚开完了,所以立刻跟你打个电话。坏人抓住了吗?”Nancy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非常遥远,杨进开似乎能感到热带的风随着声音吹到自己的耳垂上。杨进开撇撇嘴说没有。一言难尽。Nancy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说:“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容易吧。对了,其实我打电话还想问你一下,我母亲那里你去过了吗?”杨进开一拍脑袋,心里暗叫一声坏了。他答应过Nancy今天会去精神病院把她托付的东西带给她住院的母亲,昨晚Nancy已经把东西交给了他。他一早上就把那个纸袋放在了自己的背包里,本打算下午找时间去,但是被这些事情一搅和,全给忘掉了。“哎呀,今天在跟王探他们抓捕,我还没来得及去,我……”“正好,我特意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告诉你不用帮我去送啦。我明天就又要回国,还是来开会,正好能再来天津,到时候我自己送就好啦。”“真的?那可太好啦。不过怎么突然又要回来呢?”“刚才在会议上决定的,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一个跟了很久的文化交流项目吗?今天在吉隆坡的会就是这个系列的活动。可能是因为项目进展得很顺利吧,所以今天会上主办方临时决定结束项目,把最后一站也尽快办了。就定在明天下午,所以我也就跟着一起回来了。估计我们会一起坐明天凌晨的飞机到。”杨进开也很高兴,他本来想说也许他可以在天津多待一天等她,但立刻想起王墨这个伤员必须尽快回上海,也就没说出口。他告诉Nancy会把包裹放在酒店,到时候直接来酒店取就可以了。放下电话,杨进开一边拿着四个茶叶蛋往回走,一边打开随身的背包翻看。他记得没错,东西的确在背包里,是一个类似会议发的那种小纸提袋,他掏了掏,里面是一副毛线手套和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估计是Nancy为她母亲手织的,看起来非常柔软暖和。他看了看又放回纸袋,准备等一会儿回到酒店交给前台。这时,杨进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什么让他觉得眼熟的东西。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但很快就有了答案。闷热的门诊大厅里,人潮在他身边推搡着、吵闹着,但这个答案却让他一下坠入了早已被时间忘却的冰封深井,浑身冷得像冰。答案无比地确实,像贴在车窗上的违章停车罚单一般毋庸置疑,却完全来自本应分处宇宙对点尽头的两个星系一样毫无关联的事物。不,这一定是某种巧合。这巧合不应该有任何的意义。杨进开给Nancy回拨了电话。“什么纸袋?哦哦,你说那个纸袋啊,我还真没意识到,呵呵。当时随手拿的,可能就是我上次参加这个会议时的资料袋吧。噢,其实上次会议就是你在新加坡的时候办的啊。你记得吗,你和冯灿来找我的时候,不是正好有个基金会来图书馆开会吗?就是今天同一个系列的文化研讨会。”杨进开接着问这是个关于什么文化的研讨会。Nancy感觉出异样,杨进开笑着说:“可能是我刚加入了星云诗人联盟吧。你忘了吗,我也是信仰爱与勇气的诗人啊。”“哈哈,我差点给忘了。喝酒就是容易误事,是吧?哈哈哈。”Nancy笑着告诉杨进开,这个研讨会是一个民间组织的、关于宇宙和智慧生命之间的哲学和科学关系的研究会,名字叫“神性、理性和科学”。他们不定期地组织全球范围内的科学界以及各种文化界的交流活动。“已经做了很久了,将近十年了吧。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我们图书馆的官网看,上面一直有一个专题讨论区。或者你可以来听我们明天的研讨会啊,我到时候可以把研讨会的主办方也介绍给你认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杨进开说好,他很感兴趣,同时告诉Nancy,因为包裹就在他身边,而且疗养院也不远,所以一会儿就顺道送去,到时候Nancy直接去看望就可以了。Nancy谢了他,同时把自己的航班号告诉了杨进开。两个人挂了电话。随后,杨进开从背包里取出了笔记本和手提电脑,又通过手机热点连上了网络。接下来的时间,他仔细地在本子里和电脑上查看着,直到王墨从治疗室走出来,站在他身后很有一会儿了也没发觉。王墨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猛地用右手拍杨进开的头。“哎你看得懂吗你杨进开!你看的这是什么啊?什么宇宙啊物理啊什么的。你是真要放弃抓奸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了吗?”杨进开把手提电脑合上放回包里,轻轻地笑了笑,“走吧。”两个人坐出租车回到了酒店,杨进开让王墨先下了车,说自己还有件小事要去附近,然后告诉了出租车司机一个地址。司机听了地址后,小心地通过后视镜仔细看了看这个坐在后座的乘客,才再次发动了汽车。杨进开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已经转头望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片铅灰色的沉重雾霾,雾霾里裹着厚厚围巾的人们沉默地骑着车。杨进开仔细地对着车窗哈了一口气,再用手指轻轻地抹开。玻璃依旧冰凉清冷,但他觉得这个世界比之前看得更加清晰了。“你来看冯璇?”“对,林萍托我给她带了点东西过来。”杨进开把东西和Nancy昨晚给他写的字条递了过去,但胖胖的女管理员看也没看,直接扔给他一个破破烂烂的夹子,边上插着一支长长的圆珠笔。“签字,最后面。用力。”很显然,这里的访客并不多。这个单子是从一月份开始的,到现在只有寥寥的三十几个访客记录。杨进开很仔细地研究了一下需要签字的内容,认真地在最下面签了名。胖女管理员带着杨进开推开一道绿色棉被挂成的门帘,里面的热量立刻扑到脸上,他的背上很快出了汗。迎面是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大厅,中间横七竖八地摆了十几张长木桌子,三十多个穿着白蓝条住院服的病人,或坐或站,松松地散在大厅里,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模样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病人基本上都是六十岁以上的年纪,大多数人都相当安静。三个看起来年纪最老的病人背对大厅,面对着窗口,低着头默默地坐在轮椅里,其中一个轮椅上还挂着盐水。有四个老人围着一张桌子慢慢地下着跳棋,嘴里嘟囔着什么,那些话语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就像深夜丢进湖水的石子,瞬间就被巨大的不可见的物体吞没了。“咱们这个疗养院呢,算是京津这边设施最好、条件也最好的精神病人疗养院了,在对外开放的里面算最好的了。所以虽然每年十万的费用并不便宜,但床位外面一直排队也排不上。收费高,咱们就得严格对病人负责啊。咱们院向来只接收文疯子,后来院长说只要付钱,轻度的老年痴呆也接;但武疯子是绝对不收的。”胖女管理员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跟杨进开说,“所以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们就得要求冯璇转院了,哪怕她是二十年的老病人。这话昨天她闺女来的时候也说得很清楚了,你回头也跟她说,别到时候说我们不打招呼。”“冯璇惹了什么麻烦吗?”“麻烦?简直是炸翻了天!你看见那边的墙上没,现在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呢!”杨进开顺着管理员的手指看去,只见大厅最边上的角落里,两边的墙面几乎泼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好像向颜料车间扔了一个小型核弹。“那边是书画角,平时冯璇也总是好好地在那里画画的。那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发了疯,大喊着魔鬼什么的,突然抢了老孟的墨水盆,把这里的所有颜料都挤了进去,然后见人就泼,把所有病人加上两个护士都泼了,最后还是我把门口的保安叫来,四个人才好不容易按住她。”胖女管理员现在说起来还是怒气冲冲,“把这帮老头老太太冻得!这大冷的天!老孟那么好的身体现在都输液了!”“是昨天林萍来看她的时候吗?”“可不是!林萍难得来一次,一来她妈就发疯了。唉,其实林萍也是个挺耐人(1)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妈,还不是亲妈,多少年了也挺不容易……”他们走进一道两边都有房间的走廊,胖女管理员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一把,打开一间房间的门。门上有个书本大小、可以从外面打开的铁皮窗口。“我就在大厅,出来的时候叫我,记得带好门。”杨进开点点头走了进去,门随之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了。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暖气烧得很旺。迎面是一扇装着白色铁围栏的窗户,窗外没有什么风景,透过玻璃上模糊的水汽,只能看到一面灰褐色的砖墙。房间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架木质的单人床,其中靠左的床边停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杨进开立刻认出这就是冯璇,Nancy的母亲。他和冯灿在Nancy的办公室里看到过她们的合影。冯璇身上穿着件军绿色的约束衣,双臂被交叉着绑在胸前。她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副黑色塑料眼镜用皮筋挂在脖子上。眼神平和安详。“伯母,你好。”冯璇抬起头来,露出喜悦的微笑:“来啦,小罗?坐、坐吧。”冯璇试着想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约束衣有什么不妥。杨进开走过去坐在床边,正对着她。冯璇也微笑着看着杨进开。“来啦?最近忙不忙?学习还紧张吗?”杨进开笑着点点头,从包里拿出围巾和手套,放在床上。“伯母,这是Nancy托我带给你的。”“哎呀,又让院里费心了。真不好意思,以后别再来给我送东西了。林大夫说我的病很快就好了,下个学期就可以回去上课了。”杨进开没有回答,床脚边放着一个搬家用的纸箱,纸箱上残留的快递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俯身打开纸箱的封口,里面的东西让他吃了一惊,但瞬间觉得原本就应该是这样。他从最上面拿出一本陈旧的册子,册子上用美术字体模糊地印着“上海相册”,白色发黄的背景是一张明星的半身照,青春的山口百惠身穿一件蓝色的水手服,模糊而灿烂地笑着。杨进开翻开册子,第一页是空的,但是还留着一张六寸照片的痕迹,应该是后来被人取走了。下面用钢笔注明着:结婚纪念。1981年3月27日,华山路照相馆。继续翻下去,除了那张杨进开久违的面孔外,年轻的冯璇也出现在很多相片里,“长得真像,”杨进开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当然也早就知道了吧。”“这张照片可以送给我吗?”杨进开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问冯璇。冯璇微笑着点点头,“喜欢就都拿走吧,也不知道是谁的箱子。刘姐怎么还不来收走呢?小冯上周来也拿走了一张。”杨进开放下相册,打开围巾围在冯璇的脖子上。冯璇继续平静地微笑着,整个房间再次失去了声响。杨进开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现在的笑容是如此简单和纯粹,你只有在婴儿的第一次微笑里能找到这么纯粹的情感。在这个时刻里,她绝不会知道,或者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曾经身处在一个可能像宇宙那么大的阴谋的核心里。也许现在还是。他本来还想把背包里的那个纸袋在冯璇面前拿出来,但始终无法忍下心来这么做。应该也没有必要了。杨进开俯身按了按轮椅旁的电铃,胖女管理员很快过来开了门。杨进开向冯璇道了别,同时再一次仔细地看了看挂满她床边墙上的十几幅油画。画面气氛阴郁浓重,全都画着一个白色光芒中的女神。“刘姐,除了林萍之外,还有其他人来看冯璇吗?”胖女管理员带着杨进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没人啦,冯璇也没其他亲人啦。不过估计她的组织关系还在原单位,单位有时候派人来看看,最近来得还挺勤的,还送了一箱东西,好像是一个叫小冯的小姑娘吧。”“这个小冯吗?是不是有次还有这个男孩子?”杨进开把手里的照片和一张打印纸递给刘姐看,刘姐扫了一眼,“对,就是这个样子。哎,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怎么看着这么老?”杨进开笑了笑,把打印纸和照片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刘姐继续不停地说着:“小冯上周刚又来过,还一下子付了后十年的住院费用。我就说还是国有单位好吧,有事公家可以给你担着,可我家那浑球小子就是不听……”杨进开出了疗养院的大门,掏出手机给王探打了个电话,并在王探的怒吼中挂断,关机。他又觉得肚子饿了,于是进了旁边一家门脸陈旧、贴着春节对联的小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羊汤芝麻烧饼。吃完后,杨进开笑着付了款,掀开小店的棉布门帘走了出去,凛冽的寒风立刻包围了他。这寒风让他觉得一阵恶心,踉跄了两步,一下扑倒在路边的一个肮脏的旧雪堆上,拼命地呕吐起来。店主老马看到那个客人在门口吐了很久也没起来,心里有点纳闷,拿起铁锹在灶下铲了一锹炉灰,抬过去准备收拾。到了才吃惊地发现,一大堆呕吐物已经吐在了雪堆上,而那个客人的脸就埋在这堆脏雪里,正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1)天津话,招人爱的意思。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