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泳柔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一边翻一边骂:哪有这种人?说来就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自大狂,自恋狂,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她翻到一件秀气的衬衫连衣裙,是细姑在广州给她买的,一直挂在衣架末端。只看一眼,她就急忙将它丢回衣柜里——这只是一次临时起意的出游,又不是什么精心筹备的约会,没必要穿得那么煞有介事的。
挂电话前,周予叫住她,磨磨蹭蹭地问:“你一个人来吗?”
“干嘛?你怕我不是一个人?”
“……没有,就问问。”
为了报复周予的“突然袭击”,她故意答道:“你管我几个人?老实等着!”
于是,泳柔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周予面有菜色地坐在候车长凳上,旁边是个喋喋不休的老阿嫲。
一见泳柔来,周予马上弹起:“你来了。我们走吧?”
泳柔摆手:“你坐。我们坐公交车。”
老阿嫲闻言,大喜过望,伸手将周予拽回凳子上:“对嘛对嘛,天时那么热,有车干嘛不坐?你们坐这个方向啊?正好跟阿嫲一起走,阿嫲继续讲古给你听。”
上了车,泳柔特意拣老阿嫲身后的位置坐,周予想坐她身边,她使使眼色,周予只好扭头回应阿嫲热切的眼神,老实在前排坐下。
没有空调、车厢内散发着鱼腥味的破公交车驶向夏天的海岸,每个人身上都沁着汗,方泳柔倚着车窗,随着车子摇晃,一边偷笑一边观摩周予应对长辈时那力有不逮的窘相,见她实在无言以对,就搭腔几句帮忙解围。窗外阳光刺眼时,周予侧过头来,她便可以看见她深褐色的眼睛透亮如琥珀。她像个宝石商人,萌生出了探究的愿望。周予穿着一件纺织精细的藏蓝白色条纹衫,还背了一个牛皮小挎包,看起来很是秀气。她忽然有点后悔没有穿那条衬衫连衣裙。
到了东港村,阿嫲终于下车,车子绕过小岛的最东边,逆时针往北开。周予松一口气,挪到泳柔身边坐下。见她面带哀怨,泳柔笑说:“干嘛?偶尔多跟人说说话也挺好的。”
周予看向窗外,“她好像过得不太容易。”
泳柔方才也听了一点,大抵是些她耳熟能详的桥段:孩童时失学,少女时嫁人生子,生子,再生子,年方二八青春已逝,困囿于海腥味与便溺味,受过一些世人从不当回事的委屈,抹去无人在乎的泪水,寻找一些鸡零狗碎的欢笑,渐渐老去……“我们这里的老太太,很多都是这样就过了一世。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的农村会不会好一点。”复制粘贴的人生。
周予神色彷徨,但没有悲喜,她在需要表露感情的时刻总显得吃力。她张了几次口,终于说:“她去县城看医生。医生让她去市区医院,说可能是癌症。”她停顿片刻。“她说不去了,没钱去。”
周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泳柔明白了,她是因不知如何向苦痛的人伸出手而感到无助,因为惧怕这种无助,所以想从苦痛身边逃走。“倾听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小周同学。”
“那对不懂安慰的人说倾听本身是一种安慰,算不算一种安慰?”
“这是什么绕口令?”泳柔故意不看周予,“不过,敢于承认自己不懂安慰人,也算是某人的一大进步。”
她们在海之角公交站下了车,顶着近午的烈日走到陆地尽头,才发现灯塔方圆十米处拦了几个水马,其中一处贴了告示:开渔期近,灯塔大检,谢绝游客登塔。
周予不解:“开渔期?”
“嗯,最近几个月在休渔,过两天就开渔了,8月16日。”
“干嘛休渔?休渔,意思是不让出海捕鱼了吗?”
“当然要休渔了,每年夏天这几个月我们这儿都休渔,禁止渔船出海。不让大海休养生息,那叫涸泽而渔,还怎么可持续发展?”看来这世上也有些她知道而周予不知道的事物,这么一想,泳柔心里平衡了许多。
“可我们家每天都吃海鲜,不让渔船出海,那些海鲜怎么来的?”
泳柔噗嗤笑了,“不让出海了,还有养殖的,有冰鲜的,还可以在浅海钓鱼。你爸妈有没有说,这几个月,菜场的海鲜要贵不少?”
“我爸妈从不去菜场。”
差些忘了,大小姐家有工人帮忙买菜。
周予指着大检的告示:“我们被谢绝了。”
“跟我来。”泳柔带着周予拐入灯塔边上一条长而狭窄的人造防浪堤,入口处封有铁丝网,但年久失修,早就烂掉了,用力一折便敞开一个可供成年人蹲身入内的破洞。
长堤两侧的海面上堆满了消波块,那是一种用来减弱海浪拍击的大型水泥块,可在周予眼中,那就是一堆形状一致的大石头,她们走在石头色的长堤上,身前身侧都是广辽无际的海,头顶是正午发白的天空,浪花一簇一簇上涌,又一簇一簇消失,周围已没有人声了,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海风吹起她们的头发。此处像另一个世界,她们是世上仅存的两个人。
周予转头望向仍矗立在原地的灯塔,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灯塔的白色外墙斑斑点点,与她所想象的那种碧海蓝天圣洁无瑕的感觉有所不同,但她更喜欢此刻此地,真实的风,海浪,以及走在前面的女孩因轻微汗湿而贴住纤瘦背脊、又被海风吹起的白色恤衫。她拿出相机,拍下她的背影。
泳柔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周予笑:“欢迎你来我的天涯海角。”
海风与浪将她的声音吃掉大半,过了半个暑假,她晒黑了一点点,彻底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周予凝望着她,有那么片刻,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海风与旭日之中。
泳柔看着眼前这张白皙的脸,愈发觉得眼前人就该坐在高楼玉宇之上,透过冷气森森的玻璃窗俯瞰世间,不该沾上海风的咸味,也不该被烈日晒出汗。她走近一步,举高手臂,将手掌挡在周予的头顶,搭起了一个只遮住她们两人的小屋檐。“这里太阳这么大,把你晒黑了怎么办?要不,我带你去拜妈祖,妈祖宫就在这附近。”
“妈祖是谁?”
“妈祖就是天后娘娘,是保佑大海行船的神明。”
周予心不在焉地说:“我不认识她。”她抬起手,站在这方屋檐下,轻轻地拨了拨泳柔被风吹乱的刘海。
前往妈祖宫的路上,周予从挎包中取出一个信封。“有人托我送信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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