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儿楼娘下葬时,向文成为奔儿楼娘写过砖;梅阁下葬时,向文成为梅阁写过砖;现在,他要为自己的妹妹向取灯写砖。他研究着这块砖该怎么写,他先写上“向取灯之墓”,后又在向取灯的名下写出了“烈士”两个字,合起来是:向取灯烈士之墓。
取灯入殓,向家人没有张扬着过丧事。没有灵车,没请鼓乐班子。甘子明要给取灯搭灵棚、开追悼会,也被向文成拒绝了。向家全家人只守着取灯的棺材闷坐了一天。他们哭不出来。人都有想哭而哭不出来的时刻。
向家人除有备之外,谁也不知道取灯死成了什么样,他们愿意按照最“好”的死去想:她的太阳穴或胸口上有个弹孔吧。后方医院在大西屋时,向家人都见过这种酒盅大小的弹孔嵌在皮肤上,黑紫。
对于取灯的入土方式,向家人却认真起来。按常理,取灯的死属于“孤女”早丧。孤女是不能进家族正式坟茔的,她们只能被暂存在地边或地角,等待一个“合婚”的时机。只待再有个未成婚的男性过世,让这男性“娶”了她,才能进入男方家的坟茔。那时还有个仪式叫“起坟”:孤女从地边地角被起出来,去跟那男方合婚。
同艾首先向全家人宣布说,不能让取灯在地边等人,要进向家的坟茔,以后给她招个倒插门女婿。同艾说:“阳间有倒插门,阴间也就有。”其实同艾的宣布正是头天晚上向文成和秀芝想的,他们是想如何去说服同艾。
取灯要进自家坟茔,给丧事带来了很多麻烦。她应该有个合适的、不偏不倚、准确无误的位置。一个家族的墓向不能乱,那是按辈分排定的。可取灯的位置目前还没有上辈人的参照,她的上辈人都还健在。在她的上面,只有隔辈人向鹏举的墓。为了取灯的位置,向文成率一班人来到向家坟地,就像从前他替人算地一样,迈起标准的步子,一步一停地开始寻找、定夺。他以向鹏举的坟为依据往下迈步,下面当是他父亲向喜和叔叔向桂了。这不能言明,他悄没声地隔过了他们再往下迈。再往下该是他自己了,他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说:“我在这儿,取灯就在我旁边吧。按说我旁边应该是文麒和文麟,兄弟姐妹就不计较次序了。”
取灯入了向家的正式坟茔,要在向家等待一个男人同她来完婚。全家人都觉得这是个妥善的决定了,有备却另有所思。家里人一说姑姑还要等待女婿完婚,有备自然就想到姑姑那个飘浮在肚子以外的子宫和她那被豁开的生殖器。他不知姑姑还能不能再去做女人,这将成为他心里终生的疑团。
取灯下葬了,没有鼓乐,没有人号啕大哭,也无人戴孝。取灯的一口黑棺材放在向家的大车上,还是群山赶车。不大一个送葬队伍,走得悄没声的。人们只在墓穴的新土上掉了不少眼泪。埋完取灯,有备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在想姑姑的事,他想,姑姑的事反正就我一个人知道,我至死也不能递说任何人。谁知向文成躲开众人,却把有备叫到一边,单独问他:“有备我问你一件事,你姑姑身上的残缺都缝合好了没有?”有备万没想到父亲已经预见到了姑姑身上的残缺,他知道瞒不住父亲了,就吞吐着说:“缝……缝好了,用的是零号细线。”向文成虽然不懂外科,可他还是知道医用零号丝线最细,是用来缝合脸面和娇气的地方所用。后方医院缝合尸体时,多是粗针大线,有时也用缝鞋的麻绳。
向文成问有备,是因为他知道取灯是落入日本人之手的。一个年轻女性,又是在窝棚里……
两天过后,向家人才觉出饿来。秀芝找出半坛子白面,给全家拌了一锅疙瘩汤,还给同艾卧了两个鸡蛋。同艾吃不下鸡蛋,拨给有备。有备又拨给秀芝,秀芝又拨给向文成。最后两个鸡蛋还是剩在了碗里。
同艾喝了两口疙瘩汤说:“这年头向家走个人也不足为奇。取灯走的也是她个人要走的路,她不后悔,家里人也不为她后悔。可有一件事我对不住孩子,她连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知道。”
向文成思忖一阵说:“娘,这件事你放下心吧,她知道她的亲娘是谁。”
同艾问向文成:“你递说她的?”
向文成说:“不用我递说。你掐算一下,她亲娘离开宜昌时她已经三岁了,三岁就记事了。”
同艾想想说:“可不,也记事了。可她为什么从来也不提她亲娘,也不找。”
向文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她的仁义,那是她愿意让你们高兴,让笨花她的娘和保定她的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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