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灯看见迎面过来的甘子明,知道他有事要找向文成,就领着梅阁先回了村。
甘子明截住向文成,把他引到苇坑边上先说起了取灯。他说,他一看见取灯就像看见了希望。他说取灯人聪明,又有文化,要不是赶上“事变”,前途真是不可估量。向文成打断甘子明说:“你截住我,肯定不是只为了夸取灯的。”甘子明说,他一看见取灯就由不得想夸她几句。向文成说:“别夸她了,快说说你为什么截住我吧。”甘子明这才说出到村口截向文成的原因。他说,他到村口来迎向文成,是急着通知向文成一件事。甘子明和向文成说事,有时说“告诉”,有时说“递说”,有时就用“通知”。遇到甘子明用“通知”的时候,向文成就知道事情的非同一般。这时他们的关系也就超过了同乡和朋友的概念,也便不再是讨论鸡兔同笼和集大成的时候了。这会儿向文成站在苇坑边又听见甘子明对他说“通知”,猜测着说:“我知道你这是刚从东边回来,好几天不见你了,就知道你去了东边。看不见你,我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光看山牧仁教孩子们背片儿。其实看山牧仁教学生背片儿是闲事,闲事的后头埋藏的才是正事哩。”
甘子明说:“什么事也瞒不住你。这几天我不在家,就是去了东边。东边开了一个会,成立了冀中分区,从现在起,咱这里属冀中,咱们总算有了归属。有了归属,你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要抗日,没有归属不行,那样就会陷于盲目。现在抗日军头不少,盲目的也不在少数。这次去东边开会,我不是正式代表,是个列席。今天晚上你要在家迎接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正式代表。这个人还得住在你家。”
向文成说:“这就是你通知我的事?”
甘子明说:“对,你回家等着吧。我还得问你一件事,山牧仁的主日学校呢,还能办下去?”
向文成说:“已经正式停办了,山牧师今天来笨花就是向学生告别的。”
甘子明若有所思地说:“基督教总是把他的信徒比做可怜人,我看可怜人也包括了山牧仁自己。没想到日本人来中国,连瑞典人传教也受了影响。主日学校停办,倒给咱腾出了大西屋。”
向文成说:“莫非大西屋又有了新用处?”
甘子明说:“估计会有新用处。还是等晚上吧,到晚上我们就知道了。”
是一个月亮先升起的黄昏。事变后,笨花人不再注意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黄昏了。黄昏里,向家巷少了那个卖煤油的,笨花人不再用煤油点灯,向桂代卖的植物油灯果然代替了煤油灯。点灯人掐着指头算,一年里他们省下了不少油钱。省一毛是一毛,省一分是一分。于是卖煤油的可着嗓子喊,打油人还是寥寥无几。连向家这样的点灯户也换成了植物油灯,花籽油他们有的是。后来,卖煤油的不来了。黄昏里那个卖酥糖烧饼的老头儿也不来了,笨花不再有人买烧饼吃,先前买烧饼吃的人不愿再“露富”,生怕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虽然,日本人的活动目前还仅限于城里。日本人做出一副和当地人相安无事的样子,人们也怕。乱世年头,人一露富就会惹事。日本人不找你,土匪们也会找你。那个卖酥鱼的是外县人,外县人更不敢再越过县界到邻县来冒险。有消息说,日本人就专抓这种游商,抓住了就说他们是八路奸细。向家巷的黄昏里只剩下了一个鸡蛋换葱的,他把葱车放在向家巷,半天也喊不出一个换葱的——笨花的鸡蛋也少了。有消息说日本人进村先杀鸡,笨花人就觉着,把鸡让给日本人,就不如自己先吃了。向家也杀了几只鸡,取灯对同艾说:“娘,咱也杀几只鸡呀,省得便宜了日本人。”同艾说:“杀,叫有备捉鸡,捉住哪只是哪只。”向文成听见取灯和同艾说杀鸡的事,就说:“杀鸡也可以,实际这只是个姿态,解决不了救国的根本。”同艾说:“那也得杀。”说着,就像和谁赌气一样。同艾坚持杀鸡,取灯就让有备捉鸡。有备说:“鸡都上树了,明天吧。”第二天,有备真捉住了一只鸡,和取灯两个人一块杀,杀完就叫秀芝去褪毛,褪了毛又破膛,向家炖了一锅鸡。吃时,向文成说:“这像是一种仪式,是为了表达向家抗日救国的决心。”取灯说:“也是一种自我宣泄吧,人有时就得宣泄一下。”
向家吃鸡,影响了半个村子。人们都说,连向文成都杀了鸡,日本人真要进村了吧。
那个鸡蛋换葱的换不来鸡蛋,人们又拿不出买葱的钱,卖葱人吆喝一阵,也走了。月光里只剩下几个牲口在街里咣当咣当地打滚儿,显得分外寂寥。半个殷红的月亮,照着牲口的瘦身子。
笨花的黄昏是变了样了。
然而,向文成对这变了样的黄昏还另有自己的发现。有一次向文成问甘子明,如今的黄昏和先前的黄昏一样不一样。甘子明说:“还用问,可大不一样了。”向文成说:“其原因在哪儿?”甘子明说:“这还用讨论,少了几个买卖人,笨花的黄昏就萧条。”向文成说:“还有哪?”甘子明说:“还有就得靠向文成来递说我了。”向文成说:“你注意到一件事没有,走动儿呢,走动儿不走了。笨花的黄昏不能没有走动儿。没了走动儿,黄昏才不像黄昏了。”甘子明说:“你注意到的事,大半都是别人注意不到的。”
其实,并不止向文成一个人注意到走动儿不在黄昏中由东向西地走动了,甘子明也最知道走动儿“消失”的原因。刚才他是故意装糊涂。走动儿在黄昏中的消失,才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事变前,也才像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在寂寥的黄昏中,只有丝瓜架上的蝈蝈在叫,树上的几只知了也和着。这天黄昏,向家正在蝈蝈和知了的鸣叫声中吃晚饭,有人敲向家的门。秀芝放下碗去开门,通常开门的都是秀芝。秀芝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的竟是走动儿。走动儿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这人高个子,赤红脸,穿一件紫花夹袄,头上包着羊肚手巾,腰里系着褡包,肩上还挎着一个粪筐。像农民,又似像非像。
先前,向文成对走动儿在黄昏消失的原因也不是不知道。他知道走动儿在笨花街上的消失,是因为有了新的“走向”。形势的变化使一些笨花人各有归属,如同向家的武备、文麒、文麟去了西北,邻居的时令去了“东边”,走动儿也自有去处。他毅然辞别了笨花的黄昏,辞别了那个贴着“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对联的白槎小门,去了一个国家和民族更需要他的地方。目前他有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职务叫做“交通”。交通本来是个动词,而在目前的特殊时期,交通是动词也是名词。交通在一个看似沉闷、看似无序的社会里,像一支支在黑暗中游走着的烛光,带领那些为民族的生存和希望奔走的人,到该去的地方。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要靠交通的带领,不然你就会投错门、认错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走动儿来了,带着一个背粪筐的红脸大汉。向文成知道晚上要来人,可没想到把人领来的就是走动儿。
走动儿领来人进了院,先把向文成指给来人说:“这就是向文成,向先生。”来人伸手就抓住了向文成的手说:“叫同志吧,叫同志亲切一些。”来人说话带着外县口音,向文成一听就知道是东边的。他握住来人的手说:“我也同意叫同志,叫先生就显得有些距离。”来人又说:“多亏了走动儿同志把我领了过来,我们俩从东往西整走了两天。”
向文成一听更清楚了交通的性质。现时笨花人说的东边离兆州不远,只一两天的路程。那里适应形势的需要,已是一个全新的天地。那里有全新的政权,在国土不断丢失、国难当头的时候,它领导着冀中人要展开一场浴血抗战的事业。
向文成和来人说话,秀芝和取灯就去给来人端饭。秀芝知道今晚有人来,就多下了一碗米。二八米饼子是现成的,锅里的粥也正热。秀芝盛粥,取灯一碗碗地给客人端过来。有备也及时地给客人端来一盆洗脸水放在当院。走动儿和来人并不推让,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们看起来很饿。他们先各自洗了把脸,然后就坐在院里和向家人一起喝粥。来人喝着粥,见有备在对面观察他,就问有备叫什么名字。有备告诉客人他叫有备,今年十岁。
来人说:“我给你改个名儿吧。”
向文成一听来人进门就先要给有备改名,便说:“一进门就要给有备改名,这里定有故事。”
来人说:“这只怪你们家门上那副对联。刚才我在门外就着月光看了半天。说来也巧。”
向文成一听就反应过来,忙说:“莫非这副对联和你的名字有关?”
来人说:“正是这样。这对联的上联是:处事无奇但率真。我就叫尹率真。下联是:传家有道惟忠厚。你家这位有备就叫忠厚吧。”他笑着看有备。
来人不用走动儿介绍,倒自己介绍了自己:他叫尹率真。
尹率真的几句话,让向家人都觉得此人很是可亲,有备只笑,不知说什么是好。尹率真又对向文成说:“文成同志,你说这件事巧不巧,在你家的门上生是看见了我的名字。”
向文成说:“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尹率真说:“我们开辟工作,寻找基本群众,找的就是自家人。”
向文成已经明白,尹率真来笨花是来开辟工作的。开辟工作就是发动群众,建立抗日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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