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的大半天,阿今一直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和恐惧中,好像身上揣着笔秘密款子,怕被人知道,又惟恐你不晓。到晚上,在家人团聚的餐桌上,这种感觉第一次强烈得让他感到难受,好像那个念头已经变成一片鱼刺扎在喉咙里,想吞吞不下去,想吐出来又怕家人不理解他,让他们担心,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确实,阿今是个谨慎的人,而且,当他想起自己要吐的“东西”是那么怪异又重要,便觉得这种谨慎是应该的。他想,让我感到奇怪,这本身就说明它还没有完全征服我,它还有秘密,还有空隙,这时候我急冲冲把它抛出来,既缺少根据,又没有目的——我是希望他们赞同还是反对?他不知道。就这样,他坚持不说——是坚持,因为想说的欲望实在强烈,胀得他似乎随时都要破裂,以至最后他不得不害怕地逃离了餐桌:他非常潦草地吞下了这顿晚饭,好像吞下了某种威胁和危险。
但是,晚上睡觉时,这种感觉再次向他袭来,其“火力”要比餐桌上强烈得多,而他的处境又比餐桌上要尴尬。餐桌上他可以“害怕而逃避”,而现在——他和妻子相拥而寝,逃避显然不是一条路。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床铺,妻子就会问他干什么。这一问一定会把我捅破,把我满腹心肠都勾引出来。他这么想着就不敢离床。可是,躺在床上,妻子钻在他臂弯里,仿佛挽着个巨大诱惑,丝丝呼吸都是耳语般的纠缠。黑暗中,这纠缠就像命运一样神秘而顽强,又如一只“火焰的手”,不断地伸入他体内抚摸,每一次抚摸他都觉得自己内部有一种东西在一点点消失,另有一种东西在一丝丝增添、长大。到最后,这东西增大得已无法在他体内容纳,这时候,他恍然听到自己唤了声妻子的小名,好像是那东西顶开了他嘴。
妻子快睡着了,好不情愿地回他一句:“干吗?”
这回应与其说是想听他说什么,倒不如说是叫他闭嘴别吵她。
但阿今的嘴已经闭不住,或者说他在闭嘴的同时,一句话像是由于闭嘴而一下子漏出了口:“我想转业。”
“什么?”妻子惊动地仰起头,好像阿今刚才漏出的话跌入了她腋窝里,她被挠醒了。“我想转业。”阿今又说。
“你想转业?”黑暗中,阿今仍然看到妻子的双目因为兴奋而闪亮,好像通了电,“真的,你想转业?”
看着她的兴奋,阿今突然感到失望,回答因而也显得生腔腔的:“你觉得好不好?”
“当然好。”妻子很干脆。
阿今沉默一会,说:“你好像很希望我转业嘛。”
“是啊,”妻子说,“你能转业当然好啊,我早这么想呢。”
阿今说:“那我怎么从没听你说嘛。”
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说呢,说了你妈到时又有话说了,什么不支持你啊,拉你后腿啊,也许还要给我上一堂政治思想课呢。”
“那你说说看,我转业有什么好?”阿今想,我说是想转业,可还真不知为什么呢,看看她会怎么说。
妻子显然没有认真想过,现在突然叫她说来,就说得没头没绪,颠三倒四的。阿今仔细听着,未了,觉得妻子的理由大概有三条:
1、总的说现在军人的行情看跌,且可能越来越跌;
2、今年她们单位要盖新宿舍楼,如果阿今近期转业,就可望分到一套,这样他们将有自己的小家;
3、她已经26岁,要小孩不是今年便是明年的事,现在转业,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迎接孩子的出世。
“就这些?”见妻子陈述尽,阿今问。
“难道还不够吗?”妻子反问。
“够了。”阿今说,“可我觉得你说的几条理由都有点……怎么说?你比方说房子的问题吧,难道我不转业就分不到吗?国务院不是专门有文件,军人家属分房享受双职工待遇。”
“哼,说得轻巧,国务院有文件又怎么啦!”妻子有腔有调地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文件不如规定,现在地方分房你知道吧,不是想办法给你分,而是想办法不给你分,你不在这谁给你分。再说你不回来我要房子干吗,一个人去被鬼吓啊!”说着生气地侧转身。
“嘿嘿,”阿今嘻笑着说,“看来为这房子我也得要转业。”
“想转就转,不想就拉倒。”妻子说着气话,“要说就跟你妈去说吧,我不要听,我要睡觉了。”
阿今拍拍她背说:“好,不说了,睡觉吧。”
很快,阿今就听到妻子睡着的声音,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说真的,他想不到妻子对他转业的事情会是这样,连个为什么都没问,就迫不急待地高兴起来,好像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等着他转业。阿今想,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真没想到她会希望我转业……这样想着,阿今就觉得脑袋里又多出了几道问题,所以感到心里头很乱——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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