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被一口棺材带走的,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棺材,很恐怖,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幕,我还是禁不住后怕。当时,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那口棺材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时候,爷爷就不见了。
那一年,我十九岁,当时正好是初夏,跟往常一样,大清早吃过早饭之后,爷爷就带着我去下河。这是一项例行的常事,从我学会走路开始,只要天气允许,下河巡河就是无可避免的。
“爷。”我晚上没有睡好,那个年纪是最缺觉的时候,大早上被硬拉起来,很不满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嘟囔着说:“天天围着河转,转了几十年,你也不烦,到底有什么转头嘛。”
“水伢子。”爷爷揪了揪我的耳朵,说:“你跟我下河有多久了?少说十年了吧,十年时间,你吃透这条河了?”
“这个……”我尴尬一笑,摸摸脑袋,摇了摇头。
黄河,这条几乎横穿了中国大陆的河流象征着华夏文明的起源,围绕着这条河,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这几年,有的朋友知道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问过我一些关于黄河的奇闻怪事,还总会加意问一句:那些事儿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果负责的回答一句,那就是有假,也有真。
1968年,黄河沿岸的怀谷村,曾经在黄河里捕到过一只大王八,这事越传越悬,一直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说挖出的那只王八足足有解放车车头那么大,已经成精了,被抓到时候,天色一下子阴暗下来,而且接连不断的打雷。
光这件事我就被人询问过好多次,每次我都苦笑着跟他们解释,那只王八只有农户家里的水缸那么大,离了水就没有多少行动能力,是被几个村民抬猪似的抬走的。
不用怀疑我的讲述,对这件事,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因为当时捕到这只大王八的人,就是我爷爷。
别人一般听到我的讲述时,都会显得很失望,因为事情的真相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离奇,那么诡异。其实,很多内情我不想说出来。当年那只大王八没有不翼而飞,因为生活条件艰苦,所以抬回去之后,连夜就被村里的几个人偷偷杀掉煮着吃了。吃过王八肉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后三天时间里,这七个人相继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死状相当难看,舌头伸的老长,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爆了一地,流的到处都是。
所以说,关于黄河里的那些事,有真的,也有假的。
爷爷看到我的窘状,就不再说什么了,笑了笑,抬手扬起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抖,鞭梢在半空卷出一个鞭花,啪的炸响起来。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觉得奇怪了,我们下河行船的人,怎么会带着一根鞭子?这也正是我想说明的一件事情,这根鞭子,很有说头。我爷爷所从事的职业,被称为“河凫子”,这种职业到今天可能已经完全失传了。河凫子两件宝,舢板船,打鬼鞭,那是一年四季都不能离身的东西。
黄河很脏,这个脏不仅仅是说它的水不清澈,而且河里面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河凫子每天巡河,往返于大河两岸之间,难免会被一些东西坠上,所以就需要有东西辟邪。打鬼鞭,就是这种辟邪的东西。
河凫子的打鬼鞭一般都用祖辈留下的一缕头发,加上公黑狗的狗毛,还有丝麻,铜线之类的东西,在黑狗血里面泡上三个月,等所有东西都吃透了狗血,再拿出来反复揉打上千次,最后结成鞭子。河凫子巡河回家,走到家门附近的时候,就会用鞭子在自己身后空抽三鞭,不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坠在身后,肯定会被打散。
我和爷爷走到河滩上,一起用力把头天用过的小船翻转过来,然后慢慢顺着推下河。这种小船没有机械动力和船帆,完全要靠掌舵人娴熟的技巧来控制,很见功夫。
“快要涨水了。”爷爷坐在船头,随着小船在水面上下起伏,他抬头看看天色,摸出自己的旱烟袋,点了一锅,慢慢的抽。
我们巡河有一条固定的路线,每天基本上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一遍,然后收船回家。我掌船大概有两三年时间了,技巧是掌握了一些,但力气不够,到了天气不好,风势水流变化比较大的时候,都需要爷爷来帮忙。
抽着旱烟,爷爷扯开嗓门,吼起了河凫子才会唱的“巡河调子”。古老苍凉的巡河调子从爷爷嘴里吼出来的那一刻,我不由转头看了看他。他背对着我坐在船头,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回想起他的背影。
孤独又消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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