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兰,这是锄桑。我们几个正玩儿呢,谁成想你来了,早知你来,我们便也不玩儿了。”侍槐陪着笑。“哼,”引兰瞪了锄桑一眼,“你呢?你有什么可说的?”锄桑飞红着脸,小声说:“我委实不知外面有人,再说,我也委实不知道那戈儿能飞那么高,司杏打的明明好好的,可一到我打,它就飞了,我,我哪里知道啊。”看着锄桑的尴尬样儿,引兰笑了,却又牵动了额头,“哎哟”的叫了起来。我憋住笑,引她进屋里包扎,侍槐要跟着,引兰却回过头来道:“有姐姐帮我,你们也不必了,你们玩吧,别因为我这一个生人,搅了你们的玩兴。”侍槐陪着笑说:“都打出血了,还玩什么?不玩了。”引兰却说:“这点子血,死不了,做下人的哪那么娇气。你们玩,不打搅你们,我和姐姐进屋里说说话儿。”
我给引兰擦了血,正待要敷药,引兰却拦着不让,我不解,她却说:“没什么大碍,自己慢慢就干了。这样子回去,无论谁问我,我只说是摔的,大不了挨一顿骂。你若给我包了,我怎么说?能说到这边儿来了?你也快把药收拾了,别让少爷看出来。”引兰不愧在府里多年,到底比我想的多,我听了她的,收拾了药,她却搬了凳子移到窗下,并招呼我也过去。我们相对而坐,引兰侧了脸对着窗,窗外一揽无余。
“一年多没见了,看样子,姐姐过的还好。”引兰环顾着房子,“我进府四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琅声苑正房。”“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引兰摇摇头,“府里各家儿并不怎么来往,少爷原来是在夫人那边,琅声苑是空的。搬过来后,即便大小姐有个什么话儿要传给少爷,也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之间传,一般是我传给侍槐,侍槐再进去回,我就在外面候着——当然,这种时候也不是很多。”
“君家倒真奇怪呢。”我喃喃的说。
“是呢,也许大户人家都这样吧。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我们也没去过。”隔了一会儿,引兰又说:“姐姐上次可吓死我了,听说刚挨了打时你的精神尚好,怎么晚上就昏过去了?侍槐以为你要死了,跑去叫我和听荷,唉。”我握着她的手:“引兰,多谢你关心我。”引兰又叹了口气:“说到底,也是我害的,否则眠芍也不会和你作扣子。对了,姐姐,二小姐要嫁给大理寺少卿的公子了,你知道么?”我点点头“听侍槐说起过。”引兰转了头过去,“所以我就想了,青木香的事你不觉得奇怪么?怎么就没有下文了?是谁不是谁,府里好歹也有个说法儿,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没信儿就没信儿了?”“你是说……”。引兰点点头,“姐姐,你不觉得奇怪么?有人毒二小姐,凶手没查到,反倒把二小姐嫁出去了,若说是别人,我还真觉得不可能。”“你是说,”我做了一个“芍”字的口形,却没有出声。引兰点点头,“我也是瞎想,觉得也不太可能,毕竟这事儿要是发了,她可就全完了。”
引兰这孩子,虽然快人快语,却也是个有心的,我突然想起杨骋风说的大小姐订婚之事,便问了她。“唉,”引兰未语先叹,看了看窗外,“二小姐倒像是夫人生的,大小姐倒像是二夫生的。姐姐你知道么,大小姐行聘的人家是明州的一个姓胡的商人,虽然家里也是有钱的,但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帮,光儿子就有三个,这俗话说‘老大好,老小娇,中间全是受气包。’大小姐要嫁的,却刚好是老二,想必日子过的尴尬。哪里像二小姐,嫁了个大理寺少卿的独子,风光占尽。唉。”
“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进府,哪里懂得这么多东西?”我打趣她。引兰却说:“你也别不信,我们房里人虽不多,大小姐又不让我们说这些,但采萱姐姐对我还好,她和太太房里的扶桂姐姐同年进府,采萱姐姐又曾经帮过扶桂姐姐,她们最好,有些时候,扶桂姐姐也找机会和她说说话,采萱姐姐也不避讳我。不过,这些话,你可别和侍槐他们说,更不能和听荷说,否则,又要起蛾子了。”
我笑了,“放心吧,我的好妹妹,难道我自己受的苦头还不够多?”这样一说,引兰又不好意思了,她也笑了,垂下头道:“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几个,心眼都不差,又都是小厮小丫环的,尤其听荷,最可怜。对了,姐姐,听荷来过么?”我摇摇头。“也是,我都来不了呢,更何况她?今儿个若不是采萱姐姐打发我去夫人那儿送东西给小姐,我也便来不了。我就寻思着,咱们这些人虽在一个府里,不知道能见几面,也只能见一面少一面了。”我笑道:“你这傻丫头,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能见几面,见一面少一面的?”“姐姐一向聪明,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讶异道:“什么?”“且不说府里现在这互不走动的样子,只说二小姐的婚事原定的是春天,但恰巧明州胡家来提亲,老爷便说还是按长幼来,先办大小姐的,便把二小姐推到秋后了。两个小姐都出去了,到时候,咱们这些人,也不知该怎么办呢。采萱指定是要陪嫁过去的,我呢,就不知道了,陪嫁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而且那明州我不愿去,陪嫁的丫头,明着是娘家来的人,是小姐的心腹,暗着,谁不说你是外家人?婆家的人都难对付着呢。可是不陪嫁,府里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恐怕到时也打发出去了吧。唉,我也真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呢。”引兰越说越低,最后声音里居然出现了几丝哽咽。
我不知该说什么,作为丫环,出路无非几个,有点手段、姿色的,勾引个老爷少爷的,做做小妾,却也人人看不起。像我们这种普通的,要么当陪嫁,要么就是到了岁数被随便打发出去,许给谁,一辈子就这么交待了。为了安慰她,我强笑道:“没事儿引兰,咱是好姐妹,出了君家倒好了,我们也不用受他们的管束了,我想去找你,你想来找我,想来便来,咱们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到时候啊,你可别嫌我烦。”引兰笑了,“姐姐你真想的开,只是,哪里那么遂愿呢,谁知会把我们打发到哪里了呢。而且姐姐,你现在在少爷这儿,还不似我,明年便不知在哪里落脚了呢。”
我张了张嘴,再没有什么词儿来安慰她。引兰说的对,我们这些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人,主子想怎么处置我们,随心所欲,我们又只是任人处置吧,但是,但是,又真的没有办法改变?我问了引兰这个问题。引兰苦笑了一下:“姐姐,我们既进来,就是君家的人了,君家怎么打发我们,都是君家说了算。明年我便十三了,我最怕随便把我配给谁,配个正经人倒好,配个无赖,我,我……”引兰的泪终于下来了,她默默的从怀里掏出手绢擦着。我移过去,挨了她坐下,抱着她的肩。过了一会儿,她止住了泪对我说:“姐姐,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我的气。姑娘都是给人养的,只有儿子才是家养的,君府虽然人情冷淡,但少爷还是府里的正主儿,两位小姐出了阁,便剩了少爷一个,少爷在府里必和现在不一样。姐姐,你,你,”引兰顿住了,似极难开口:“你还是想办法跟了少爷吧。”
我大惊,推了她一下:“引兰,你胡说什么?”
引兰却望着我:“姐姐,知你嫌我胡说,可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也说不到第二个人跟前儿去。姐姐,琅声苑一向不要丫环,这是夫人亲手订的规矩。你进琅声苑,原是因为说你下毒,大家都以为你在琅声苑受苦,可如今,我亲眼所见,你过的不错。不说别的,府里的园子,哪个敢青天白日的打木头玩儿?我亲眼见了,心里羡慕,如果能让我过来,我便也无憾了。这当下,少爷一年一年渐大,身边总得有人服侍,数你离少爷最近,你说,不挨着你挨谁?姐姐,我知你心高不愿意做这档子事,可你也想想,真到了我现在这样子,可怎么办?我们还可能会被派去陪嫁,你呢?”见我不语,她又叹了口气:“姐姐,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是我们能拨拉到多么高,而是我们怎么能活下去,这头,总得对着日子低。听说少爷爱读书,你又识字,你怎么就不能……,唉。”
引兰不说了,低下头去叹气,我也坐着,生活的现实,这便是现实呢。两个人默默的又坐了会儿,引兰瞧了瞧外头,说:“日头偏西了,我出来有小半天了,得回去,省得房里找我。姐姐,你千万想想我说的话,我是为着你好。”我说不出话来,拉着她,点了点头,鼻子也犯着酸。引兰站了起来:“姐姐,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只要我还在府里。”她的眼圈也红了。
二人走到院子里,锄桑一见,便放下杆子跑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着引兰摸脑袋笑,我说:“你还不向引兰姐姐陪不是?”锄桑仍然只是笑,说不出话。引兰伸出个白白的手指点着他:“笑笑笑,真要落了疤,你可管不起。”侍槐也过来了,“引兰,这就走?”引兰看着他们几个:“你们玩儿的什么?也让我玩一回好么?”锄桑一溜烟儿把自己的木棒和戈儿拿了过来,却递给我:“司杏,你教她打吧。”引兰聪明,一学就会,几杆便出去好远,看的锄桑张大了嘴。引兰把棒子丢给侍槐,“唉,你们真好,还可以玩玩,我在那梅苑子里,天天只是修梅剪梅,梅旺人不旺,死气着呢。我走了,要是能赶上,下次再来玩吧。”
送到琅声苑的门口,引兰便拦了我们,不让再送了,怕闹的动静太大惹人说。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拉着我,嘴里却叮嘱道:“姐姐,我说的,你千万想想。”大家依依不舍的散了,我倚在门口,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往东去了,一直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预告:明天不更新。
另外,99小同学,你的热心实在让我汗颜,我们这几个人也算窄众小群体了:)。我和杨骋风一样,不是什么君子,手艺更有限了,但我懂得宁负大众,不负小众的道理,我会尽力写完它,虽然我确已有点心虚+后悔。
第十六章 露馅儿
引兰的话使我心里想了很多,无论哪个朝代,女人都是弱者。为人奴的小厮,好坏至少能保全自己,而为人婢的丫环,实在是风雨飘摇。卖身进府的,大多是外面逼的没了活路,可是真正进了府,我们的活路在哪儿?我越想越觉得心绪茫茫,再也无心看他们击戈儿,便撤了凳子,回书库给萧靖江写信。明天是腊月二十四,扬州到湖州并不远,一封信却不知多久能到,我盘算着明天把信寄出去。
零零碎碎的,信已经写了满满八页,反正面。我加紧练字的效果还比较明显,虽不漂亮,又密密麻麻的,却还算清爽,估计萧靖江能看清楚。信是零碎写的,每次写的内容都不一样,有心情好时的愉悦,也有心情差时的悲哀,我和他说了在君府的生活、我现在的工作,也和他说了引兰的话,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他,萧靖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要过年了,他的后娘有没有给他添件衣服?不添也罢了,平平安安的,比着什么都强。只是他太瘦了,总该多吃点,多吃了,身体才好。束修还能供上吧?供不上就用我留给他的那五两银子,我还有工钱——君家的工钱还不算抠,我每月也能领上二贯钱,这也是为什么君家人冷,却仍然能搏得善待下人名声的原因——不知他好不好呢?
我想着,又添了张纸,写了一篇叮嘱他注意饮食、加衣减衣的话。又想了想,又写了一篇让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话,他家就他自个儿,在方广寺时他说后母不让他和人家的孩子玩,总在家里闷着怎么行?……写来写去,纸又写满了,再也无处可画,我叹了口气,放下笔,怎么办,纸短,谁叫纸短呢?
外面落了黑,我从君闻书的书架上抽了个信封,小心翼翼的写上萧靖江给我的邮驿名儿,合了掌,闭上眼睛,在心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待要封,又把信抽出来,从头到尾看了遍,才又装上,仔细的封了起来,又在掌心里捂了一会儿——也不知萧靖江是不是愿意看我这些罗嗦话,这好几页的,不知是不是妨他看书?算了吧,先寄出去,他不愿意看就罢了,我也只当是说说话了。
已经大黑了,侍槐去拿了饭,我们五个围坐,准备吃饭。因着过节,下人们也能吃点好的,锄桑搓着手,两眼放光的盯着食盒。“呀,红烧肉呢,啧啧,我最喜欢吃红烧肉,这肯定是胖子刘的手艺,虽然咱只能吃大锅的,但胖子刘的手艺还真是绝。红烧肉和猪蹄,唉,我要是将来发达了,天天吃!”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却想起了在方广寺的后山,萧靖江给我偷偷拿来的猪蹄,也许一辈子,那是最好吃的猪蹄吧。
君闻书一整天都没在,我们又玩了一整天,一个个心情大好,饭桌上笑语不断,这才是过节。锄桑玩心大发,竟提议划拳,还是侍槐比较老练,觉得君闻书也该回了,别太嚣张的好。一会儿,君闻书果然回来了,脸色阴沉沉的,完全看不出过节的样子。我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个屏息轻脚,唯恐谁触了霉头,好在君闻书没找茬,只是默不作声的让侍槐服侍他睡下,我们这群忙了一天的猴头们,也轰的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轮红日,我对着太阳做了个大大的笑脸,心里默念着,希望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更希望信能平安寄到。赶到正房,君闻书已经在书桌前坐下了,手上拿着本陆九渊的书在读,陆九渊以强调“心即理”著称,一个商人的公子,却看陆九渊,我越发觉得君闻书心不可测。我偷眼看看他的脸色,毫无表情,昨天阴沉沉的样子已经过去了,那么,今天心情好了?我走过去行了个礼:“司杏打扰少爷。”“何事?”君闻书仍盯着书,并不回头。“少爷原准司杏每年寄信五封,如今司杏可想求少爷准寄一封罢。”君闻书的眼睛离开了书,移向我:“这么快写完了?一封么?”我点点头,“我准你的,你自可交锄桑去寄。”我正待要走,他却又叫住我,沉吟了下:“拿来我看。”我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来,紧张的盯着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反复看了看,又还给了我“还真是一封。”我接了信,如获大赦的一溜烟儿出去了。一边走,一边心想,君闻书真是个小心眼的抠门,还怕我沾他的便宜?本姑娘一向磊落,哪像他们君家的人,一个个心理阴暗,不知在搞什么阴谋。
君家的主子虽不好,锄桑却真够意思,专门为我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来神神秘秘的对我说:“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个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锄桑笑嘻嘻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没什么的。你明年便十三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够出嫁的年龄了。”我举手欲打,锄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里君闻书少年老成的声音又出来了:“司杏!”我撇了撇嘴进了屋,君闻书桌上摊满了书,他皱着眉头指着一张纸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伸头一瞧,是我给他抄的有关鹅湖之会的资料。
鹅湖之会是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盛会,朱老夫子和陆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论战多时,双方各持观点,朱夫子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和归纳。而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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