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犬冢信乃和犬川额藏两少年,互相述志结义后,正在畅谈未来之际,有足音跫然从外边传来。信乃侧耳注目,额藏也早有觉察,急忙退到自己卧室,蒙衣睡卧。这时,在一扇门上挂着的拉板鸣器(1)嘎啦嘎啦作响,有人咳嗽三四声说:“少爷,在家吗?”糠助走了进来,看看是否有事。他从纸窗户眼往里窥视后,坐在支柱已经腐朽的竹廊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立着,手在背后支撑着,仰观院内的小树。
当下信乃起身,轻轻拉开拉门说:“叔叔,您来了,请这边坐。”拿起小笤帚打扫垃圾,糠助回头看看,摇头说:“不,你放下!我脚脏。每年在蜀魂鸟(2)叫的时候,早稻和晚稻都得浸种,要放水整地,庄稼活很忙,所以没有来看您。村长派来的那个男孩子怎样啊?”信乃回头看看说:“额藏从昨天起有些不舒服,躺着呢。我想是受了点风寒,劝他去买点药,也不肯去。我看不会就好的。”糠助听了,说:“那可让您为难了。到主人家去告诉老爷,派个人来替换他吧。有这等事情,为何昨天不告诉我?您还不足十五岁,没事儿都使人不放心,做饭的仆人帮不了您,还得照看他的病。即使是铁石心肠的姑父、姑母,听到了也会意想不到的。这件事就交给我了。”糠助不懂装懂地自以为是。他虽然有些鲁莽,但却很实在。说着坐不住了,立即站起来匆忙地往外边走去。
且说蟆六和龟筱派小厮额藏到那里去,帮助信乃早晚担水做饭。为了让别人看,每三四天用小碗盛些饭菜派人送去。同时他们自己也亲自登门去问寒问暖。本来他们就非出自真心之爱,所以在插秧的大忙季节早就把他忘到一边,很长时间没有去了。这天,糠助来一一禀告了情况,龟筱听了皱眉道:“在这个大忙季节,一个人顶两个人还不够用,不懂事儿的小伙计,受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她快嘴快舌地说了后,闭着嘴微笑,然后又说:“你禀报得很及时,我会想办法的。”她将糠助打发回去后,立即和丈夫商量。蟆六听了,咋舌道:“这儿和那儿离得很近,两处起伙才弄得人手不够,很不方便。我想从今天起就把信乃叫来收养他。但这个孩子很像他父亲,十分倔强,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他不肯答应,所以莫如暂时派谁去接替一下额藏。要表示诚恳相待,这样对我们有好处,我们何乐而不为?你可要妥善处理。”他对龟筱耳语后,龟筱点头会意,派个老仆去把额藏替换回来。看看气色,却并没什么异样。龟筱把他叫到身旁说:“额藏!糠助来说你从昨天起病了,虽然是在人手不够的时候,可也不能不管啊,派个人去替换你。看你的气色和好人一样,是不是耍小孩脾气,没病装病啊?你这个没出息的货!”夫妻俩怒气冲冲地斥责。额藏手加前额说:“虽然头有点疼,但还不致病倒。如果说实话,就定会说我耍滑,更加受责备。我从到那里去的当天,和他就处不来。我去担水,他不让我担,我去烧饭,他说你放下,什么也不让我干。四月的天气总是阴云笼罩,很快就黑了,大眼瞪小眼地瞪着,真没办法。但是若为此便跑回来,就定会受责怪。心想,几年来受您的管教和使唤,现在对主恩似乎懂得了一点,不能白白在那里混日子。我的装病实是思念主家的忧郁症。想了点办法把我叫回来,病也就好了。无论地里活,还是家里活,我都会好好干,无时无刻不听从您使唤,请您饶恕。”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好似诚恳地请求恕罪。身为主人的夫妻俩仔细听着,心里感到好笑。他们互相看看,蟆六说:“龟筱,你看怎样?同是个孩子,可是他却没信乃有心眼儿。他想办法让你回来,是有打算的。你也不悄悄向我禀报内情,只会装病顶屁用?你的这个智慧三文钱也不值,混账东西!”龟筱听了蟆六的责骂,说:“这一点你不要责怪他,信乃人虽小,可心眼儿很老练,特别是报复心强,心地肮脏,是与血统有关的。额藏!你虽然和他处不来,这些天在那里听到什么没有?信乃一定很恨我们,你说对么?把他恨我们的情况告诉我好吗?”她装作很和善的样子询问。看她往那边引,额藏也就不能装糊涂了,便说道:“方才已经说过,有时对他说什么,他只是待搭不理的,也听不到什么。然而现在他除了姑母之外再没有依靠了,怎能恨你们呢?他父亲刚死去,当然很怀念。只是他对我很冷淡,也许前世有仇,不然就是性情不合。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会使他恨我。”蟆六听了,点头说:“据说主仆之间有五行相克,也说不定有这种事。但装病是不对的。本想严厉惩罚,这次就饶你了。正在大忙季节,要顶两三个人干活,赎你的罪过,不然可饶不了你。起来吧!”额藏不住叩头,向厨房那边退下。
龟筱看着额藏走出去后,小声说:“你听了觉得怎样?人的性情是各种各样的。孩子和孩子若是好朋友,就愿意互相在一起,没想到信乃讨厌额藏,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额藏或许为此而怨恨他、骂他,不然就是性情不合,难道不是如此么?”蟆六歪着头听了说:“不只是那样,而是信乃对我们有怀疑,把额藏派去认为是监视他而放心不下,对信乃是不能小看的。派谁去替换额藏呢?”龟筱说:“突然间换人,派谁去呢?我让背介去了。他六十多岁了,也不能顶个人干活,而且最近正灸疗三里穴,连行动都不大方便。用他去替换额藏没亏吃。”蟆六频频点头说:“这个主意好,这样过一两天,多则三四天,悄悄把背介召唤回来,看信乃对他有无戒心。如对他也有戒心,便是怀疑我们夫妇,如只讨厌额藏不讨厌背介,则是对那个小子一个人,而不是对我们有所怀疑。摸清了事情的真相,再想对策。这一点你要弄清楚。”他们面对面地商量出了结果方罢。
两三天后,龟筱亲自到信乃家,虚情假意地去问寒问暖,顺便正好窥探实情。信乃并不讨厌背介,背介也诚恳地伺候着他。龟筱心里别有打算,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个时辰,认为差不多了,才告辞回来。这时恰好蟆六在里间,她便凑到身边说:“前几天你不是说把背介叫来偷偷问问信乃是否会怀疑我们吗?我就去了,问他服丧中有什么困难没有,在那待了半天,到处都看了。”她把看到的情况一一悄悄地告诉蟆六。蟆六寻思片刻后,说道:“信乃的心地不同于普通孩子,轻易是看不透的。把额藏叫来,先假装对他如此这般说,事情成了后再那样地依计而行。这样深谋远虑,就不会后悔莫及了。可不要露半点声色。”蟆六详细地面授机宜,龟筱称赞道:“谚语说,‘针鼻儿虽小,吞不下去’,真是小事儿也不能疏忽大意。对心眼儿多的年轻人真得仔细又仔细,要多加小心。”正在悄悄商量之际,听到有踩竹廊的声音,有人从纸拉门的外边走过去。龟筱赶忙问:“是额藏吗?”回答说:“是我。”“有事情要对你说,到这边来!”她把他叫住,额藏轻轻拉开拉门,进来就跪下了。“把门关上,到这边来!”龟筱又让额藏跪着往前凑身,说:“本来不该这样小题大做凑到一起这样说,正好赶上了,就告诉你吧。信乃虽是我的侄儿,可他承受了番作乖僻的坏心肠。他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他若不对我这个慈爱的姑母总是感到不满意,我就不把你派去,让他讨厌你了。但即使不让你去,你的嘴不好,不知什么时候触怒信乃,他也会恨你的。这且不说,世间公婆与儿媳妇吵嘴,总是公婆不对,对那个孩子我不好开口,因此只能想法把关系搞好,不能让他抓住错儿,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你是从六七岁就终生为我使唤的小厮,比侄儿还亲近。你如果知道主人的养育之恩重如泰山,那就不管他怎样冷淡你,也该想法接近他,听到什么就悄悄告诉我。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暂时安排,把信乃收养过来是天长日久的事情。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住,时刻不能忘记为主人效力。世间没有比主人的恩惠还大的,记住了吗?”她这样说了一通假话。蟆六擦擦拔胡须的镊子,摸摸下巴说:“额藏!你会有好结果的,如果不把你看得比侄儿还亲近,龟筱就不会向你透露这个秘密。因此想派你再把背介换回来,暂时要忍耐一点。”额藏搓着膝盖说:“对我这样恩典,怎能当作耳旁风把您说的话忘了呢?前天和您小声说过,犬冢除了您这里,别无依靠,没什么野心。总之,我去接近他,听到什么对您不利的事情定悄悄告诉您。这些事情您就放心吧。”他回答得很认真。这夫妻俩更是甜言蜜语地骗他,他也知道那都是骗人的假话。他将待站起来再去替换背介,龟筱赶忙制止说:“即使小孩子闹别扭,一个人回到那里去,面子也不好看。跟我去吧!”说着立即起身,摸摸和服的前襟和后边系的带子,出了走廊。额藏先下去将草履放好,龟筱提着衣襟,回头往里间看看说:“去去就来,”丈夫只是点点头。
二人出了后门,沿着田边小路抄近道,很快来到信乃的住处。龟筱露出平素少见的笑容说:“信乃,一个人很寂寞吧。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为何昨日不来今天来呢?这是为了额藏之事,不知因为什么惹你不高兴,因为你不用他,他便托病回去了。听到他对别人这样说,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过去我们虽然疏远,但现在你是我的亲侄儿,我是你的姑母。让小厮挑拨离间,往饭里掺东西,往大牙上放砂子,我着实放心不下。蟆六很生气,把额藏狠狠责骂一顿,他也突然悔过,哭着认错,所以又把他领来了。他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要多多指教,能够用他是他的福分,姑母也会非常高兴。你过来!”说罢回头看看额藏。他佯装很惭愧的样子,搔搔头,用膝盖往前凑身说:“正如太太所说的,我并非心里有什么隔阂,而是因为不用我做饭,把我当作黑锅底的破锅放在那里,我就装作头疼回去了。完全是由于我的愚蠢、乖僻,请你饶恕。”额藏赔礼道歉。这本是事先商量好的事情,信乃听了装作吃惊的样子说:“这我真没想到,何必道歉。从父亲在世时,担水做饭是我的常事,没有人帮助也不以为然。万没想到对你疏远了,连这一点都没觉察出来。”龟筱听了笑着说:“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们既然已言归于好,就把额藏留在这儿,把背介换回去吧。另外,等到服丧期满,还分开住着有诸多不便,望以五七三十五天的忌辰为限,搬到主家去住,好使我放心。蟆六最初就想那样做,琢磨不透你的心情,所以一直在等待。你肯去吗?”信乃听了,叹息说:“虽然是僻陋的草屋,已经住惯了,想起死去的父亲就舍不得离去,但四十九天也终免不了一别,就是待上一百天,到时候还是舍不得离开。如任着我的心意,过的日子越多,罪过越大,就由您决定吧。决不违背您的吩咐。”信乃慨然许诺。龟筱非常高兴地说:“你真聪明,通情达理,是个好孩子。那么在五七忌辰的前一天晚上,请乡亲们来,为超度亡灵举行夜宴。次日就锁门到主家来吧。有我女儿滨路陪伴你,她既是你的妹妹,也可看作是你的老婆。”说着自己在笑。信乃听了呆若木鸡,没有回答。龟筱更加兴高采烈,掐着指头在算,点头说:“死人的五七忌辰距今只有四天。让蟆六也开开心,从明天就着手准备。那么我就回去了。额藏!你要事事留心,好好伺候,说的话不要忘了。信乃你也不要有所顾忌,无论是升火或担水,就使唤他。他不听话就是打他也并不过分。那个背介在后门吗?额藏你把他领来,我们一同回主家。”“背介在吗?”这样一喊,回答说:“奴辈在。”把厨房那边的拉门轻轻拉开,那个人很沉着地站在那里。“真迟钝,赶快到门外去。”龟筱说着就要走。信乃赶忙离席说:“天还长着啦,再说会儿话,茶都沏好了。”龟筱摇头说:“哪有喝茶的时间,柴米的出纳,我一时不在就要受很大损失,有工夫再来。”说着走了出去。背介手撑着走廊坐着,与信乃说声再见,从刚刚修剪过的黄杨树的庭院出去,跟在女主人身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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