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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幕 幻象(第1页)

列缺按住汩动的太阳穴,惊觉指尖如一团棉花般酸软无力。他今晚并未多饮酒,这感觉不似醉酒乏力,却像被毒箭封住了脉门,神智如琴弦般紧绷,脑中痛感越发剧烈。第一度幻象,头痛欲裂,难以忍受,叫作“痛不忍”。烛火变作了四个……蜡烛在他脑中被生生拆解成了零碎的片段,火焰、烛芯、烛台……能看清一切细节,却无法联想成一个整体。列缺的目光失去焦点,张开嘴却无力言语,瘫倒在桌面上。第二度幻象,手脚麻痹,四肢无力,叫作“动不能”。“列大哥?列大哥!”罗昕竺略担忧地唤他。但在他耳畔,天地之间的声音正如潮水般极速向后退去。冷,好冷,这辈子没有这么冷过。仅仅过了片刻时间,他却以为有半生那么漫长。第三度幻象,丧失自我,无知无觉,叫作“知无我”。“你们看这孩子喝醉了!”罗妻笑道。列缺想发怒,但不知为何怒意传到嘴角却变成了善意的微笑。罗昕竺盛了一碗清汤,推到列缺手边,正对上他如幼子般无助的眼神。“我给大家弹琴助兴吧。”罗昕竺羞着脸跑进屋内,取出一把三弦,轻拨之,以歌和之。“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竞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低幼的歌声染上了动情的苍凉。悠悠琴声中,罗恒闷了一口酒。身体的疼痛感渐渐被过度愉悦的刺激所取代,列缺极力想捏起拳头找回一丝力气,像在手中攥紧一道无形的命线,右手虎口的胎记在夜空下更像凝固的一摊血。他困极了,但不敢睡,害怕一旦神智离去就会引出心中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指尖触及掌心的刹那,如天地初开,山河颠倒,玉石迸裂——光与暗的混沌被撕开了。罗恒骤然起身:“别唱了!”琴声忽断,罗昕竺茫然握着琴弦,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到身后,迷惑地回头见是刘毅。“爹,刘大哥,你们怎么了?”“嘘!”罗恒直勾勾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列缺。此时,从醉中清醒的列风敏锐地感到不对劲,未及阻止,列缺腾一下直直地坐起了身。第四度幻象,再度清醒,再无谎言,叫作“醒有真”。

“刘毅,从现在开始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罗恒道。

列风瞥了二人一眼:“你们把刑部的小伎俩用在我儿子身上?”

罗恒负手道歉:“罗某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请前辈切勿责怪。”

列风伸手要拉走列缺,被刘毅疾步拦住。列风的笑容更和善了。他越痛恨某人,对其的笑容就越和气,罗恒和刘毅得到的礼遇仅次于当初害他丢了饭碗的大理寺卿钱文山。罗恒估摸自己制不住列风,只得道:“罗某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命令你不许插手!我只求真相!他清者自清!过后我自会把人毫发无伤地还给你——”“——别吵了!”列缺竟啪一下将毒酒杯扣在桌上。列风冷哼一声。

“千户,我想跟你谈谈。”罗恒道。

“但我不想。”

列缺看似从容如常,加之一贯冷静的气场,令罗恒暗中惊出一身白毛汗。

“那你愿意跟我谈谈梅大人吗?”

“他乃正人君子,我怎敢在背后妄议?”

难道药效还没起作用?罗恒迟疑了一下,又见列缺的眼神正变得恍惚,便问:“千户?你可还好?”列缺不回应。两人头顶的柿子树枝上悬挂着红灯笼,夜风起时烛火闪烁,为院中再添了几分不安。“千户?”“改日再谈吧。”“为何?今日最合适不过了。”“我今晚不想说话。”“你头痛吗?是不是刚刚喝多了?”“也许。”列缺端起罗昕竺放在手边的清汤慢慢啜饮,他看似不想说话,却又不急于迅速结束这场交谈,正当罗恒百思不得其解时,“啪”一声,列缺手一软摔掉了碗,痛苦地抱住脑袋呻吟起来。“你头痛得厉害吗?”“嗯……”“我让昕竺给你倒杯热水,好吗?”“不……不要……”树枝上的红灯笼霎时被夜风吹灭,院子顿时陷入半明半暗之境,见列缺焦灼地抱着头,坐在黑暗里如一团阴翳,罗昕竺大气也不敢喘,她已经明白父亲对列缺做了什么手脚。罗恒欲转移列缺的注意力,便起身拿了根竹竿挑起灯笼罩,原来是红烛燃尽了。“去换蜡烛来,该重新点灯了。”罗恒吩咐妻子,转身又问列缺,“千户,你可会点灯?”“闭嘴!不要吵!!”列缺暴起,猝然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在幽暗里抬起脸,露出一张前所未见的邪恶笑脸。仅仅一瞬间,这笑容消失了,宛如恶鬼掠过,令罗恒毛骨悚然。然而列缺似又恢复正常,抱着脑袋哀痛道:“前辈,你刚刚问我什么?我没听清楚……”罗妻崩溃大叫:“疯子!他是疯子!真是知人知面不——”“——不要插嘴!”罗恒厉声道,快步冲到列缺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在饭桌上,“千户,你信任我吗?”“当然。”“很好!可我不信任你!我们距离仁义堂的真相越来越远!为何?因为我的伙伴也就是你一直在欺骗我!”“我没有。”“放屁!”罗恒勐一下掀开饭桌,汤汤水水的摔了一地。“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列缺推开罗恒,冲到树下,毫不怜惜地将头往粗糙的树皮上撞去,一下又一下,很快额上鲜血淋漓。“说实话!记得周秋月吗?那姑娘没有杀朱经冒,杀人的是你吧?”罗恒步步逼近列缺身后,“你是王法执行者,怎能私自杀人?!今日我要你老老实实承认罪行!因为再罪大恶极的人,你都无权制裁!”列缺听到这话反倒安静了,靠在树干上笑了一声,道:“前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少装蒜!刘毅亲眼看到你杀人呢!”“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承认,前辈却认定我是凶手?”列缺无辜地看向众人,额上的血沿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刘毅投向他的目光冷漠且坚定,看来他和世人一样笃信亲眼所见。如果服药后的列缺显露的是本性,那么他也许真的无辜,否则在身心都毫无防备之下亦不露马脚,此人就太可怕了。罗恒想着,不寒而栗。“孽障!你到底跟初九有什么关系?!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仁义堂的事情?!莫非你就是凶手,伪装成查案者来迷惑我们?!干扰我们的判断力?!罗某不得不怀疑此案是梅川指——”

列缺眉头一拧,勐地转身扼住罗恒的脖子,变得癫狂暴躁:“少他妈的像疯狗一样乱叫!咬我无妨,但诬陷梅大人,我现在就掐死你!我不懂你想逼我承认什么?你这个孬种,为什么不低头可怜一下自己?!”

他当真变了个人。被死死掐住脖子的罗恒伸长了舌头,刘毅掰开列缺青筋暴突的手,怒气冲冲地将他踢翻在地,谁知列缺大笑着爬起身,向门外跑去了。列风紧跟着追出去。刘毅也想追,但被罗恒轻声制住,哀叹道:“够了,已经够了。”罗恒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为何好人也会做出可怕的事情?“你给他下了多大的量?”他问。“十倍。”柿子树上的一枚枯叶落在罗恒手边。生命,就像这落叶一样,在不同的风中以不同的轨迹滑落,谁也无法助谁再度飘起,最多擦肩而过,而此刻就是他们最近的距离。列缺坠落得太快,快到罗恒来不及拉他一把。

只有罗昕竺义无反顾地跑了出去。她踩在满地鞭炮燃尽后的火红碎屑里,对除夕的喧闹充耳不闻。走不多久,见幽长的巷子里,列缺正晕眩地扶着墙喘息,列风神情凝重地守在一边。她提起脚步轻轻走去,怕惊扰了他的平静,掏出怀中手绢擦拭他额上的伤口。

列缺却道:“谢谢你。”

“对不起,我爹和刘大哥太心急了,不该行此背后伤人之计。”

列缺望向罗昕竺清澈的眼睛,悄声道:“但你倒给我的清汤里有解药,不是吗?”

你什么都懂,却那么单纯。

罗昕竺怔住了,像被发现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为何又甘愿饮毒?

“新年快乐。”列缺拉起披风的帽子,搭在列风肩膀上脚步蹒跚地往巷子口走去。

夜风吹起竹叶萧萧作响,刘毅猫身进竹林,窥视着灯火俱无的列缺家庭院。不久,屋旁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刘毅闪身至土堆之后,望见列风拖着几乎不省人事的列缺走进家门。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养个小贼劳白头……”列风哼唱着,将列缺扔上床,为他拖鞋,盖好被子,撩起他额上被浸湿的碎发,拿袖子擦去他满脸的冷汗。感觉到触碰,列缺无声地动着嘴唇,似乎在梦中呢喃。列风看着儿子的脸好一会儿,抚摸着他的臂膀。他的手臂已经这样结实了吗?他的个头已经这样高大了吗?他的身体已经这样沉重了吗?他从何时长这么大了。为父者一时恍惚。

呆了一阵,列风弯身拿出了列缺藏在床底下的东西。一只三弦。无声地走进厨房里,点燃炉火,将琴扔进火中烧了,木器毕剥作响,列风望着火光出神。怕你和鬼打交道太久,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房间里,躺在床上的列缺缓缓睁开眼睛,瞳色澄净如常。他静静看着自家低矮的屋顶,嘴角浮上一抹微笑。你们都骗我,那我就骗你们。

在叶白的记忆里,这条路并非如此荒芜。沿竹林行三里,过一片梅林,便是仁义堂。这好似隐居的院落却因卷入冤冤相报的旋涡而人去楼空。牌匾上的隶字苍劲古旧,像一个食古不化、埋汰今人的穷酸文人,被刑部贴上了朱红封条,扔进滚滚往事的尘埃中。

除夕令叶白久违地感到孤独,天下之大,没有一处栖身之所,家于他的印象只剩山中那个破落的小村庄,皂角树下年轻美丽的母亲总是一脸淡漠地面对幼小的儿子,整日不愿说一句话。她最珍惜自己那头如瀑的黑发,从来是小心翼翼地挽着,将一支玉簪斜斜地插在发间,一颦一笑,皆有分寸,丝毫不像个村妇。

大概母亲是不甘心只做一个村妇的,只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九岁时,村庄被一群流窜的山贼洗劫,那日他抱着一篮子辛苦采摘的野菜往家走,望见门前停了一排沾血的马蹄,虽然门窗紧闭,还是传出那种罪的声音,他捂着耳朵瑟缩地躲在树根下不敢出声,恐惧像一条船,牵引他在波涛汹涌之中上下颠簸。不久,山贼们一个接一个走出房门,得意地跨马离去。“活下去……”母亲拔下玉簪递给他,黑发像一团缠绕的丝,覆盖着淹没在血污里的身体,恶臭溢满床铺。他不敢确认她死去的那一刻,抓起玉簪头懦弱地跑了。活下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他在荒野上游荡了七日,时而呕吐,时而大笑,时而泣不成声,直到遇见聂冰,把自己活成了叶白。山上钟声齐鸣,落在耳里像丧钟。叶白行到仁义堂门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站起身,戴上了舞乐貂蝉的面具。最残酷,人间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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