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明白秦孝公的担心所在。论雪耻之心,这位比自己只长一岁的国君比谁都激切。论军旅战阵,他少年为将久经沙场,与魏军拼杀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他身为国君,却竟然能够在复仇火焰的燃烧中冷静的等待,何其难能可贵!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卫鞅却觉得自己更为超脱冷静,秦孝公反倒由于长期沉浸于国耻思绪,关心则乱,过分谨慎。他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出自己的周密思虑,他相信秦孝公的决断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势,臣以为魏有三弱,秦有三强,可出河西一战。其一,魏国朝野沮丧颓废,丧失斗志。魏人浮躁狂傲,可胜不可败。桂陵一败后,不思自省,反呼上当,举国求战,并非真正的大勇,实则盲目骄狂。马陵再败,精兵尽失,大将阵亡,魏人之狂傲骤然溃散,举国又陷于低靡,短期内绝不能恢复。相比之下,秦国十余年埋首变法,国富民强,士气高昂,雪耻复仇,求战心切,民气斗志大大强于魏国。其二,魏国宫廷腐败,忌贤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刚愎自用。大战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国却是举国同心,君臣无猜,将士用命。其三,魏国河西守军虽可凑集十余万之多,但多为地方守军,且老少卒居多,战力远非庞涓精兵可比。河西将军龙贾虽是老将,但目下太子申与公子卬已被魏国朝野捧为‘名将’,大战若起,这两人与龙贾必生龌龊,而给我可乘之机。相比之下,我新军精锐战力极强,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胜。”
秦孝公点点头,“此三条不错。”却又沉吟着不再说话。
“更重要的还是时机。目下,魏国知我正在迁都,以为我绝不可能此时发兵河西。一旦我大军东出,魏国必仓促应对。魏国素来蔑视秦国,虽仓促应战,也必是漫不经心。我军突袭作战,胜算极大。”
“大良造,谁为统帅呢?”秦孝公轻轻叹息一声,显然,他最大的心事在这里,“车英似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复出。将才难求啊。”
卫鞅微笑,“君上,臣自将兵,收复河西。”
秦孝公惊讶的看着卫鞅,半日沉默,眼光显然在询问,“大良造竟然知兵?”
“君上,臣之兵学,尚强于法学。秦国不强,臣无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为惊讶,突然大笑起来,“大良造之兵学,尚强于法学?”
“正是。”卫鞅认真道:“我师因材施教,以为臣有兵学天赋,定臣学兵。臣五年学完,自请转修法家治国之学。”
秦孝公豁然醒悟,连连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护秦国也!”他深知卫鞅不是虚言之人,竟是大喜过望。要知道,名相名将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业。吴王阖闾得孙武、齐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吴起、齐威王得孙膑、韩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时大业。秦国得卫鞅,变法成效已经证明,卫鞅乃不世出的治国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学大才?这种兼通文武的将相人才更是百年难遇,战国以来,只有吴起堪称出将入相的特异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卫鞅,竟然也是如此特异之才,而且更为深沉成熟,如何不教秦孝公惊喜非常?骤然之间,他觉得块垒全消,对卫鞅深深一躬,肃然道:“嬴渠梁不识泰山北斗,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学,自当报效国家。”
咸阳城楼抹上了一缕火红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谈尚兴犹未尽。正午时分,一骑快马飞出咸阳,飞往陈仓峡谷。三天之后,秦国的五万新军在夜间分路秘密东进,集中到咸阳北面一百里左右的云阳山地,便秘密驻扎了下来。
旬日之间,卫鞅的中军将领便配置完成——车英为副将,景监为行军司空专司辎重粮草,大良造府精选的十名军吏做行军司马 。本来,太后、莹玉和大臣们都要为卫鞅在郊外壮行,甚至秦孝公也想为大军一壮行色。但是,卫鞅都婉言辞谢了。这是一场长途奔袭战,要收奇兵之效,就要尽量隐秘,若朝野间大张旗鼓的壮行,实际上便等于公开向魏国宣战,如何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九月二十三夜里,月色朦胧。卫鞅带领中军将佐并二百名铁甲骑士出咸阳北门,兼程疾进,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云阳山谷。勘合兵符后大军立即开拔,沿途绕开了所有的县府城堡,经高奴 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后,秦国新军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带秘密扎营了。
二、魏惠王的名将与老将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惠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惠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国使者无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那时侯,别说他这个魏王,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脑了魏国。魏惠王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桂陵战败后,列国也还是唯唯诺诺。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连向来以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九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出息的老牌软蛋,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消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夙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起,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撤回了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献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两代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王的,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竟恨上了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得他十几万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的死在马陵道。
梳洗完毕,魏惠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语一大群,要么就是和狐姬纠缠在一起。象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武卒,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呢。魏罂啊魏罂,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魏惠王不耐的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犟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的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便在这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惠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显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弄错了吧。”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觉察,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致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呢?”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惊讶的瞪起了眼睛,“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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