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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我告诉爱玲,爱玲却没有怀古之思”。

对于祖母,张爱玲同样了解不多。老女仆告诉她:“老太太那辰光总是想方法省草纸”,“老太太总是给三爷(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子”,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下这些大煞风景的片段。胡兰成还说:“她给我看祖母的一只镯子,还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当年他给女儿的这些东西,连同祖母为女儿时的照片,在爱玲这里就解脱了兴亡沧桑。”

其实有其父必有其女。鞠耦不仅是个聪慧的才女,而且关注投资,她在给父亲的家信中曾提到“商局新股票已交仲兄存沪源丰润、庆善两处,候市价稍涨再售。电股遵谕不售”。她还深谙政治运作的秘密。八国联军之役,李鸿章奉诏北上议和,他的亲信盛宣怀以电报局总办的身份在上海居间联络。鞠耦给父亲的信中就提到盛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之间的勾结串通。她指出张之洞在内部讨论求和方案时常常空发高论,“明知事甚棘手,即竭其才智,岂能办到好处?无非巧为拨弄,以见其心思精密,高出全权(按,指全权大臣奕、李鸿章)之上,落得置身事外,以大言结主,知收清议而已”。李鸿章对此当然十分讨厌,曾电告盛宣怀,电报每字收费四角,刘、张空论长电,转报时要删冗摘要,以免糜费。奕、李鸿章在给军机处的电报中曾评论说:“不料张督在外多年,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盛宣怀立即把这个密电泄露出去。鞠耦则劝告父亲:

闻大人电内有讥香(香涛,即张之洞)语,杏(杏荪,即盛宣怀)即电鄂,香甚愠,以后乞留意。香杏交甚密,小人最不宜结怨耳。

这个判断,同李鸿章在1897年告诉儿子李经迈,盛宣怀不过一个道员,家资已数百万,官未显而已反噬的看法完全是一脉相传的。李家人早已看出盛氏的不忠,却没有拉破脸面,利用盛又防范盛。只是远在南京的张太太,究竟如何在上海布下眼线的呢?

1901年2月10日,清廷致电李鸿章:“革员张佩纶虽经获咎,其心术尚属端正,办理交涉事宜是否熟谙?”命李鸿章据实具奏。盛宣怀密告李鸿章:此事“闻出自慈意,因无人用,自可乘机切实奏保”。李鸿章立即致电军机处:

张佩纶前在闽省,以船政木船当法国铁甲快船,宜其败绩。嗣在天津,并未参谋戎幕,言者妄加诬陷,其获咎实有可原。谕旨称其心术尚属端正,仰见知人之明。臣以至戚不便保荐。今蒙垂询,该员曾在总署行走,交涉事宜,尚肯用心。现年逾五十,阅历深稳,意气已平,若及时起用,不致蹈书生迂腐之习,或于时局稍有裨助,请代奏。

清流·淮戚(6)

次日,清廷赏张佩纶翰林院编修,随同李鸿章办理交涉事宜。张佩纶回电,称翁婿例应回避,且身体不好,予以婉辞。李鸿章回电:“内意似怜我老病,派来襄助,义不可却。时艰交涉,有何回避可言?”4月13日,张佩纶到京。不久,在处理交涉事务中,二人观点不同,张佩纶遂乞假归去,从此不再复出。

张佩纶死于1903年2月4日。他去世后,张之洞做诗《过张绳庵宅四首》,内有“劫后何曾销水火,人间不信有平陂”之句。张之洞晚年写了不少怀念清流旧友的诗篇,大约半是作秀,半是真情,历史上的政治家大多如此,倒也无须深究。

如果说,像曾国藩、左宗棠可算是晚清知识分子入仕的成功者,张佩纶则遍尝成功与失败的酸甜苦辣。他的一生色彩斑斓,伴随着历史的波澜起伏跌宕,远较儿孙辈丰富得多。

所以我想,张爱玲声称对此一概不知,真是有点儿可惜。

1998年初稿

2005年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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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时金阶白玉堂(1)

昔时金阶白玉堂——漫游军机处

故宫保和殿迤北,是一片封闭的广场,也是外朝与内廷的分界。 广场正北面,屹立着内右门、乾清门和内左门,其后便是通常所说的 “大内”。广场东面为景运门,这里通向奉先殿(今钟表馆)和宁寿宫(今珍宝馆),是观光客的必由之路。加上内左门至景运门墙根那一溜平房,开设着食品店和快餐部,恰好给走完半个故宫的游人打尖,所以终日熙熙攘攘,宛如市廛。走乏了的游客席地而坐,把小香槟瓶、快餐盒、空罐头筒弄得狼藉一片,然后,毫不顾惜地拍拍屁股开路走人。这溜平房,本是前清的奏事处,从亲王至御史,凡单衔递奏封章,皆须至此亲呈;在京部院和各省督抚的奏件,也在此转交,以保证直达御前,任何人不得从中拦阻。时过境迁,当年的枢密重地,如今一文不值,便移其旧址经商,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当前中国最为寻常的景象。景运门对面,从内右门到西侧隆宗门那端,历来萧瑟清静,或许是隆宗门终年紧闭的缘故。记得十几年前,隆宗门前立有说明牌,记载嘉庆十八年天理教教众在太监策应下,攻打皇宫至此处,并在门匾上留下一个箭镞云云。现在不时兴阶级斗争,牌子便消失,就像神武门内迎面的照壁上,当年赫然写着毛主席语录:“封建皇帝的城池宫殿还不坚固吗?人民一起来,一个个都倒了。”“文革”结束后,便刷新为故宫导游图了。——其实,隆宗门的说明牌,倒很能激起金庸、梁羽生迷追思风尘侠客陈家洛、吕四娘们的无穷想象。我每次去故宫,必往隆宗门那一带走走。因为这边的墙根,也有对应的一排平房,正是当年的军机处值庐(办公室)。

从这里转入内右门,西长街以西,包括养心殿和西六宫在内的若干殿宇,是雍正以降清廷大部分决策的发源地。我之所以去军机处蹀躞,大约是有点思古之幽情,想体验一下当年奕、翁同、荣禄们在此处理国务的感受吧。清朝基本沿袭明朝统治体制,设立内阁,辅佐皇帝办理国家政事。内阁以大学士为首领,人们通常把大学士称为宰相。从历史上看,君权与相权从来是一对矛盾。这种矛盾,伴之太监弄权,在明代发展到极点。故清初又设议政处,由八旗王公贝勒组成,凌驾于内阁之上,但又造成议政王大臣专权跋扈。清军入关时,顺治帝福临是个小孩,由多尔衮摄政七年。直到多尔衮去世,福临才获掌权。康熙帝玄烨继位,也受四个辅政大臣控制。他靠内臣索额图杀鳌拜,又造成索额图擅权和以后的明珠擅权。玄烨为了削弱王权、增强皇权,在宫内另设“南书房”,票拟谕旨,以分议政处之机要权。到了雍正八年(1730年),雍正帝胤利用对准噶尔用兵,设立军机房,从大学士、尚书、侍郎中选拔人员组成,每天觐见皇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并且以面奉谕旨的名义,对各部门、各地方官员发布“最高指示”,成为朝廷的“书记处”,从而架空议政处和内阁,使得封建王朝中央集权达到顶峰。军机处的全称是“办理军机事务处”,根据清末文廷式的考证,“军机”二字,出典于《南史·颜竣传》:“竣出入卧内,断决军机。”

作为皇帝最亲近的辅臣,他们的办公室与养心殿仅仅一墙之隔。除了皇宫,在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以及后来的西苑、颐和园,也都有军机处的办公场所。 虽然军机大臣位极人臣,但在皇帝眼里毕竟只是奴才,所以办公室简陋得难以想象。靠墙是炕床,占了房间一半面积,还有若干桌椅。家具上覆盖着蓝布,积满白花花的岁月灰尘。屋顶装有天花板,更显得房间低矮,与高大神秘空旷的宫廷殿宇恰成明显反差。东面墙上,有黯淡发黑的咸丰帝题匾“喜报红旌”。但这位不幸的天子,在位十一年,面对外患内忧,报捷的红旗,恐怕只是一种想象和企求。在我印象中,军机处从未向游人开放过。每次参观,只能趴在迷蒙的窗前,窥看黝黑的内景,自己觉得寒碜,想想当年的使用者,肯定也寒碜。

作为一个农业文明的国度,中国人长期有着早睡早起的习惯。皇帝在清晨处理政务,住在紫禁城外的军机大臣只能起得更早。 从军机大臣王文韶的日记看,他一般在寅初(凌晨3时)入值。光绪七年元旦是丑正(2时)到值庐。散值的时间,多在辰初或辰正(7至8时)。又看曾纪泽日记,他在北京以四五品京官候补时,过得很闲散。一般在辰正起床,子时至丑初(晚11时至凌晨1时)入睡。当被任命为出使英法大臣,进宫呈递谢折并谒见军机大臣那天,却是丑初二刻(1时半)入景运门的。清亮的月光照映着巍峨黑暗的宫殿群落,照映着宫殿飞檐上安坐的仙人和小兽塑像,给人幽深狞厉的感觉。从东华门入宫走往军机处的长长通道上,没有路灯。不知大臣们是自己打灯笼,还是由太监或护军伴送?我没有凌晨入宫的经历,但有一次,在第一历史档案馆访吕小鲜兄,谈至甚晚,再穿过暮霭深沉、旷无一人的太和殿广场出东华门,已有难以名状的心情。而在旧时,统治者要求臣下的,正是那无可名状的敬畏和恐惧。不过,把上朝时间提早到如此程度,似乎也有点过分。无怪英国历史学家季南教授()在谈到驻京外交官晚间缺乏社交活动机会时揶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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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时金阶白玉堂(2)

中国的大臣经常要在半夜三点钟这一有碍健康的时间上朝,从而使他们轻易不能参加晚间的宴会。无疑以他们的年纪,到这时他们是需要睡觉了。由于做事实上的夜班,军机大臣们在离家前总要吃餐夜宵,而军机处值庐廊下,每每也排放着数盘烧饼油条,以供大臣们随时补充能量。看来,烧饼油条作为一种晨间快餐,从前还是雅俗共赏的呢。 军机大臣历来由皇帝直接挑选。所设人员,向无定额。最多时八名,最少时两名。具体而论,乾隆时常设五至七人,嘉、道时常设四至六人,光绪时常设六人。而根据薛福成《庸笔记》的说法,军机处值庐“本不甚宏敞,大臣如满六人,坐位固嫌逼窄,相传必有一人不利”。并以光绪年间军机大臣的消长和去世为例进行说明,读来饶有趣味。不管人数多少,权位操于排名第一的领袖军机之手。各种文件奏章,只能由其先阅。其指定某军机传阅,他人不得聚观。至于新进者,不仅没有发言权,每次奏对进出宫殿时,还需趋前卷起门帘,因而被称为“挑帘子军机”,可见同僚之间等级依然森严。野史笔记中,常把军机大臣比作轿夫。刘体智《异辞录》说:

京师舆夫四名,谚云:“头一个洋洋得意,第二个不敢泄气,第三个浑天黑地,第四个不知那里。”谈者比以军机大臣。向例,枢臣入值,在御案右旁跪,其跪垫挨次而下,惟居首者奏对。其次则跪处由渐而远,谛听上谕,不能详悉。即有陈奏,上亦不能尽闻,仍由居首者传述。故枢廷数臣,虽云同时入值,然自首座外,其余率非问弗对。京谚以舆夫四人状之,情形毕肖。金梁《光宣小记》更谓,军机召见时:

首为当家者,专奏对,众谓之“军机面”,谓其独得面子也。则以喻轿班前一人,曰“扬眉吐气”。次为备顾问者,非指问不得越对,谓之“军机嘴”,则以喻轿前第二人,曰“不敢放屁”。再次为执笔者,专撰述而不得问意旨,谓之“军机手”,则以喻轿后第一人,曰“浑天黑地”。末为供奔走者,谓之“军机腿”,则以喻轿后末一人,曰“趋炎附势”。可谓刻画入微矣。军机大臣位极人臣,虽说爬进了帝国决策者的小圈子,但当差实在很累。诸如乾嘉年间的董浩,入值三十八年;同光年间的恭亲王奕,两入枢桓前后亦达二十六七年,每天披星戴月,精力真是惊人。官做长了,也就悟出不少小技巧。他们在膝盖处用圆夹布中置棉絮为衬,使得下跪时不痛。为了免除每日长跪,相传秘诀,无论奏对何事,必以三句为率,并须简浅明白,以免皇帝再问。军国大事,先为膝盖谋之。研究军机大臣,是研究清史的一把重要钥匙。可惜许多研究者却总是忘记这把钥匙,更谈不上用它去开锁了。举例来说,道光初年,皇帝宁倦于大政,苦于奏章不能遍阅。军机大臣曹振镛献策曰:

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陈阙失,以邀时誉。若罪之,则蒙拒谏之名。此后中外奏章,皇上无庸遍阅,但择其最小节目中之错误谴责之,则臣下震于圣明,以为察及秋毫,必无敢肆者。曹振镛出身官宦,父亲曹文埴,为乾隆二十五年传胪(即殿试第四名,或曰二甲第一名),最后官至户部尚书。《清朝野史大观》卷三“枢堂” 条载:“文正(按:文正为曹振镛的谥号)先人于乾隆朝列正卿,文正生于京邸,明习朝章。”作为高干子弟,曹振镛为人处事谨慎廉洁,操行甚佳,并无纨绔恶习。26岁进士及第,以后官运亨通。《清朝野史大观》又称:“军机大臣旧例与入觐督抚不私觌、不留饮,惟于朝房公地延接数次,亦人所共知共见也。文正守此例极严,长白(穆彰阿)便已通融,再后则无之。”道光是个守成、节俭、自以为有识见而其实根本不知天下大势的皇帝,自然喜欢曹振镛的风格,听得进曹振镛的劝说。这样两个君臣的搭配,结果造成一个不痛不痒的天下,钳制人心,不得发舒。道光一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便直率地上奏批评:“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以至太平天国兴起时,地方官仍互相隐讳,不敢上报。可以说,曹振镛当国时期,正是清帝国由盛转衰的关节点。可惜,即便是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学术界都没有引起重视,岂不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又如,从1827年到1850年一直担任军机大臣的穆彰阿,人称“在位二十年,亦爱才,亦不大贪,惟性巧佞,以欺罔蒙蔽为务”。这几句考语,言简意深,极值得回味思量。穆彰阿三典乡试,五典会试,加之复试、殿试、朝考、庶吉士散馆考差、大考翰詹,几乎无岁不与衡文之役。《清史稿》称他 “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为穆党”。但对此公,学术界除了称他是“投降派”,又知道多少?或曰史料太少,其实,相比罗大纲、宋景诗、杜文秀之类草莽英雄,穆彰阿的材料决计不会更少。

再如,1884年“甲申易枢”事件后上台的那班军机处人马,研究也很缺乏。近读樊增祥1890年10月26日给张之洞的密信,专讲当时中枢高官的腐败:

都门近事,江河日下,枢府惟以观剧为乐,酒醴笙簧,月必数数相会。近有一人引见来京,馈大圣六百(大圣见面不道谢),相王半之(道谢不见面),交长二百(见面道谢),北池一百(见面再三道谢),其腰系战裙者,则不过问矣。……近来政府仍推相王为政,大圣则左右赞襄之,其余唯诺而已。这里讲的是某人进京时,向军机大臣馈赠银子后各人的态度和反应。信中“大圣”指孙毓汶,“相王”指首席军机礼亲王世铎,“交长”指许庚身,“北池”指张之万,“腰系战裙者”指额勒和布。这封信为我们了解清末政局,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这些联结晚清历史枢纽的关键人物,生前权倾一时,死后却备受冷落,假如考问大学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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