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镜没应。
背上除了轻一声重一声的呼吸没传来任何动静,石头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上了山坡头,俯身看去,只见漫山遍野繁花开遍,云蒸雾绕、峡谷幽香间传来嬉闹声,桃花源中黄发垂髫均自得其乐,武陵弟子亦逍遥自在。
他看到伏清丰醉在酒坛前,此时不该在山中的岑蹊河与余黛岚正在比剑赌酒,陆雪杉、张栖枫几位洞主兢业事务,再往里一个眉目略陌生的修士于溪边垂钓,石头略作细思,回想起来那正是余素清。
“这是幻境么?薛灵镜?”石头呆呆地问道,目光游移,忽见得红云深处花树上睡着一名仙人,锦袍朱冠,脸藏在花丛中看不真切,一只皓白的手腕垂下来,腕上缠着一串长长的碧玉珠串,指间捏一柄鎏金绚烂的折扇。
他的眼睛莫名一痛,立刻移开了视线。
“是迷津。”薛灵镜缓声道,“此乃我为擒宋知雨布下的阵法……桃源迷津,有进无出,除非施术者身死,否则阵法不破。”
石头蓦地停下了脚步。
“你刚才……说得不对。”薛灵镜的呼吸已细若游丝,声音有如任风撕拂的蛛网,“我不是想逃。”
石头哑声道:“那是为什么呢?我不懂。”
薛灵镜莞尔一笑,忽道:“当年我师尊余素清遇险,我施计以诛仙阵相护,最终阵法未成,师尊身死……自那时起,我心中的孽便已生了根。”
石头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地上的花瓣中,他往前走一步,“沙沙”一响,花瓣便被踏进了泥里。
“孽煞在我心中,像一根长长的绳结,我畏之犹甚,时常束手束脚,想着若当年诛仙阵成,我替师父而死,一切是否能变得更好。”薛灵镜顿了顿,无奈笑道,“每每这种念头浮起……那绳结便越缠越多,我身上的孽便也越来越重,我越是想去解它,便越深陷其中,弯弯绕绕,如坠迷津,不可得返。”
石头道:“我不明白。”
薛灵镜兀自道:“此番遇到劫难,遇到你,也在生死之际走过一遭,我却是渐渐回想起来……当年立誓登仙,并非是因为仙君赏识,也不是早早被指为掌门,而是因为我自己想多活两年……我想守着我的一亩桃源,守着我的师徒邻友,在他们痛时、死时为他们自责自怖自忧自扰,我修道从不是为了摆脱这些,而是为了面对这些……我不再想去解开我的孽,我想沿着它走,当我打算沿着孽煞这根绳结一路走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它并不纷杂,它只是直挺挺摆在我面前的一条道。”
石头用力摇了摇头。
“仙途不是我的道,孽煞也不是我的劫。”薛灵镜轻道,“所以我并非死于孽煞,你明白吗?”
石头一怔,哽着喉咙强笑道:“你这时候还惦记着那个赌约!先说了,我可不会帮你照拂你那些门人……”
话音未落,后颈传来一丝凉意,石头伸手去摸,一件东西递进他手中,拿到眼前一看,是一枚白玉扳指。
“我将武陵掌门之位传于你。”薛灵镜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请求便是你接下这枚扳指。”
石头张大了嘴:“薛灵镜?”
薛灵镜勉强一笑:“你可是不敢?”
“我不在同你顽笑。”石头恼道,“我是个凡人,没有修为,也没有仙缘,一向自由自在,爱骂谁就骂谁,爱打谁就打谁,而你的徒子徒孙,一个个都是……”
“你不敢么?”薛灵镜打断了他。
石头一跺脚,就把那扳指往食指上套,套到一半忽然顿住了,问:“薛灵镜,我若戴上了,你是不是就要死了?”
薛灵镜很轻地笑了一声。
玉扳指最终被一点点推到指根,石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听着耳边细微的呼吸,轻声问:“你还活着么?薛灵镜?”
薛灵镜:“嗯。”
“你还活着么?”他再三确认。
“……嗯,你不要聒噪了。”薛掌门的声音被风声打得稀碎,几乎难以辨认。
石头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苇花似轻慢的嗓音才再次飘进他的耳中:“对了……我还从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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