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武器的声音接二连三,哆嗦的脚步开始靠近,灯光颤抖,那是人们面对迷雾与未知时无法避免的恐惧——鱼尾从腰后完全绕来,一个不含触碰的圈拢。
紧接着一声巨响覆盖了所有动静。
枪声。
艾格在第一秒认出这个声音,也在第一秒就循声扭过了头。
他比谁都熟悉这种枪声,轰隆一下,鲜血,伤口,尸体,各式各样的支离破碎,眼前所见却不是熟悉图景里的任何一种——那把火。枪泛着寒夜中最滚烫的光,打出了这一枪的黑袍男人再度吼出了一句“谁在那里”,吼声却已经不是朝着这边船舷。
他整个人面朝甲板中央,枪口指着甲板上漆黑的无人上空。
所有人的武器都指向了那片虚空。
好似空气里有张牙舞爪的东西在逼近,火。枪在继续上膛,装填弹丸的双手却抖个不停,有人在退后,脚后跟惶惶拌上身后之人的前脚掌,噔的一声惊响,一把长剑完全落地。
……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幻影,诡异情形前,艾格怔怔心想,又像是看不见什么。
他不知道举枪的男人看见了什么——几个踉跄快步,仿佛被追赶,黑袍男人跑向船舷的样子像在逃往平坦之地,那面具上两个黑黝黝的眼洞朝着海面不断瞪大,瞪大,腰部猛地撞上舷沿,一具躯体就像一块翻向海面的舢板——扑通一声,他跳进海里,大海吞没了这阵逃窜与呼叫。
像悚然噩梦,像离奇幻境。
……又是一本完整摊开在眼前的怪谭故事。
然而艾格没有看到接下来的东西。
不远处的恐惧无声无形,船舷上的恐惧化身却在继续凑近,人鱼慢慢低下轻颤的脖颈,渐渐地,比雾气更潮湿的长发就落上了肩膀,拢住了视野,一片严丝合缝的黑色。
怪谭故事的书页合上了。
耳畔的落海声一下接着一下,消失的不像是一条条人命,而是一块块无知无觉的坠石,然而不管是人命或坠石,无尽浪涛会残酷而平等地吞没一切,那是大海的本来模样。
睁眼望着这黑色帘幕,他同时感到平静与战栗,但那不是自己大脑或心脏的感觉。平静的是周遭深海与夜色,战栗的是这具围上来的躯体,那道下巴悬在头顶,一条鱼尾拢在腰后,它战栗的动静像恐惧,像愤怒,他不清楚,又或是比那些还要强烈的东西。没有人可以为这条未知动物的举动做出注解。
……三下,四下,五下,最后一个落水声消失了,脑中的数数却没有停,直到海风吹来一阵透肤寒意,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数什么。
那是背后传来的触感,尾鳍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潮湿的拍抚像无声水流,缓慢近乎悠长,又轻得不可思议。
许久过去了,这动静依旧规律地持续着,一下,又一下,好似他直挺挺的脊背是什么瑟瑟发抖的东西。
第35章
不知从何时开始,噩梦已经遍布夜里的行船,恐惧则写满了每一双惊醒的眼睛。
一场噩梦可以承载多少恐惧?
如果迟迟不醒,浅层的符号会引发深处的画面,黑色种子会汲取混乱记忆的养分,一点点长成遮天大树。恐惧会召唤恐惧,恐惧会扩大恐惧,恐惧会从每一寸空气侵入到每一根骨头,恐惧——
他平静审视着这场浓黑梦境。
没要多久,几乎是黑色潮水涌起的同时,如同重复戏剧里猝不及防的一环,忽而一切都暗了下来,无尽漆黑悄然化作了一个溶洞。
滴答,滴答。像一个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它长久地候在那里。
或许是因为水滴声充满了抚慰的韵律,又或许是因为岩壁巍然不动,除了黑暗与潮湿,那嘴巴似乎已不显狰狞,甚至可说宁静。
起先他忽略了那道声音。
梦里常常会有太多熟悉的声音,虚假的,已逝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他习惯了让听觉不用太专心,但等到那声音从水滴声里拼凑出清晰的音节,抚摸一般爬上耳畔,他意识到那是一道陌生的、没有面孔的声音。他或许向溶洞口走了一步,又或许只是站在原地摸了摸耳朵,那是怎样的声音?在说什么?在重复什么?意识回笼间,眼皮上有清晨的亮光。
“萨克……”他想起来,那声音在叙述一个缓慢的音节,“……萨克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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