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救不了我呀!”
“救人不救心!心死了,活着也是个死人。你没父母,没兄弟姐妹,没人疼没人爱,这阳世间就没一个叫你牵挂的人?”
“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呀!”
彤云说罢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你还有你自己!”
他猛然说出这句话时,情绪格外激动。阴差阳错,无独有偶,寻死者和搭救者原来都是孤存于阳世而无依无靠的人。彤云最伤心的地方,恰恰也是他最伤心的地方,于是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但他毕竟快活成性,当他在彤云凄婉的哭声中讲述往事的时候,平静而悠然的口吻与其说是劝导,不如说是两个孤独无助者的交流,仿佛彤云的遭遇就是他的遭遇,彤云假如也能像他一样踽踽独行而不顾影自怜的话,就不会跑到柿子树底下自寻短见。他说话的口气像是拉家常。他先是说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在他六岁那年双双死于白狼的匪患,他转眼之间就沦为了一个孤儿。接着,他又说起了外祖父,外祖父随着逃荒的人流把他带到雍阳谋生,在沃克尔厂干了五年的煤矿工人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而去。最后,他说到了自己。他十二岁那年就到一家土窑当了童工,在的煤井里边拉了六年的煤筐,用拼着性命攒下来的钱买了一辆黄包车之后,才有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说到自己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好像他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的人生并非苦难之旅,而是快乐之旅。他甚至把他那年蒙混过关当了童工的往事看做了自己人生中的得意之作,因为面对土窑主宗怀仁的体格目测,虽有高挑的身材却十分瘦弱的他惟恐自己过不了关,于是急中生智,通过一番巧妙的伪装,不但使自己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壮实,他那张用竹板打得肿胀起来的并因此变得红润、肥胖的脸,还叫宗怀仁误以为他是闲得无聊前来寻找开心的富家子弟呢。
他就这样讲述着自己的往事,轻轻松松,高高兴兴。这时,彤云不但止住了哭声,一个孤独无助的的男孩子打肿脸充胖子以便于为自己谋取生路的故事,还把她听得惊心动魄,血脉贲张。她从柿子树背后走出来时,已经抹掉了眼泪,只怀着一颗好奇心,要看看试图搭救自己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结果,只看了一眼,她的泪水就夺眶而出了。因为她首先看到的不是他那张被苦难磨砺得英气逼人的脸,而是他正在默默流淌着的泪水。
“你明明很苦,”彤云流着眼泪说,“可你却像是不知道什么叫苦。”
“知道了又怎么样?最苦的时候,我想爹想娘想姥爷,想过之后就想死。那时,我真的没了心劲儿,就想一死了之。程大哥惦记着我,怕我自寻短见,就经常对我说,人哪,生来不易,活着更不易,活着就要有心劲儿,攒着心劲儿往好处活,就能过上好日子。后来我想,爹娘生了我不是叫我早早就死的,姥爷养了我就是叫我好好活着的,我凭什么要自寻短见?熬吧,熬着熬着就熬出了心劲儿,熬着熬着就熬出了快活,熬出了顺心的日子。”
“可我……可我怎么熬?我脏啊!”
他犹豫着,脸上渐渐流露出救人救到底的决心。
“好吧!”他终于说,“你一个人熬不过去的事情,我帮你熬;一个女人不便操持的事,我帮你操持。还有,你要是不嫌弃,就悄悄住到我家里,免得惹出什么麻烦来。”
第四章(5)
彤云抬起泪眼吃惊地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真诚与善良的光芒,她又哭了起来,而且很快就哭成了泪人儿。
但为了避人耳目,他却没有马上把彤云拉回斜街,而是拉着她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偏僻的小饭铺吃过午饭,彤云留在饭铺里等候他,他则到火车站广场上等候生意。天色黑尽时,他回到小饭铺,然后一路躲躲闪闪,把彤云拉回了六六胡同。
他把一条床单悬挂在床前,把屋子隔成两半,彤云睡在床上,他在地上打了一个地铺。他倒下头来便酣然入睡,彤云几乎一夜未眠。她倒不是不相信他的承诺,却是在忍受着毒瘾的折磨。她早已习惯了白米洋面的饮食生活,对他的粗茶淡饭毫无胃口。所以,除了治病的药,他还买来了猪肉和洋面。在她的包袱里,除了几身衣服,还有一笔钱。可是,凡是需要付出体力的事情,他都可以代劳,唯一不能代劳的事情是她毒瘾发作时的痛苦。对她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情状,他起初非常害怕,如见厉鬼。恐惧心理和焦急情绪相互交融的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冒冒失失领回家的就是一个厉鬼,并因此懊悔不已。
毒瘾发作时,彤云把自己的头朝着墙上撞击时犹如努力挣脱着牢狱的桎梏,撞得墙壁嗡嗡作响,撞得头破血流。他起初只是恐惧而不解地看看这一幕,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够帮助她。看见她的额头冒出了鲜血,他于心不忍,挺身而出,用身体把她和墙壁阻隔开来,任她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把他的胸膛撞得嘭嘭直响,只感到疼,直疼得龇牙咧嘴,直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摧残着别人的血肉之躯居然丧心病狂。
事实上,彤云一旦复归平静,便和她毒瘾发作时的情形判若两人。每看见崔六六揉着胸口从自己面前默默走开时,她就忍不住泪如泉涌。她不但用泪水表达着歉意,崔六六不在家时,还把房间整理得有井有条、干干净净,使崔六六每一次回家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以此感激着崔六六的仁义和善良。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但崔六六费尽口舌把她劝回阳世却仍不罢手,还要帮她渡过难关,使她重新做人,因此除了感激之外,她还无可抑制地对崔六六产生了一种情意。但这仅仅是情意,她的娼妓之身只敢叫她存留这种情意,却不允许她维持以身相许的念头。在她的心目中,崔六六不单单是善良的男人,同时也是纯洁的圣人。她悄悄流淌的泪水反映了她无以报答的痛苦和尴尬。一个半月很快就过去了,当她确信自己的身心焕然一新并且重新习惯粗茶淡饭的生活时,她也只敢存留情意,而不敢维持奢想。她只想把自己的一部分钱送给崔六六,然后就踏上归途,返回伊川老家。
这天,她把自己的心意和去向告诉了崔六六。从她越发光彩照人的脸上,崔六六不但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健康,而且知道她去意已决。崔六六拒绝了她的钱,也没说挽留她的话,只高高兴兴地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记得那天要给我做碗酸汤面条的胡嫂吗?她一直都打算给我找个漂亮媳妇,可我从没有答应过她,就想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的日子有多快活。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吗?一个人的日子快活,两个人的日子更快活!”
但她却没像他那样马上快活起来,反倒又一次哭成了泪人儿。她不知道,在她渡过难关的时候,他也渡过了一道难关。她只知道自己在他一句“我都不累你累什么”的话鼓舞下走出六六胡同之后,她便在斜街有了一个“崔刘氏”的名字和一个“六六媳妇”的称呼。
第五章(1)
彤云是翠云楼始乱终弃的第一个姑娘,也是雍阳镇有史以来第一个从良的娼妓;崔六六是斜街第一个娶了娼妓为妻的男人,也是第一个敢于拉着妻子招摇过市的黄包车工人。
崔六六准备用黄包车拉着彤云招摇过市时,彤云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羞于见人。崔六六对她说了句“别叫自己累了自己”的话,她才坐到黄包车上。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一个拉着黄包车,一个坐着黄包车,他们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尽管有人站在街道两旁议论纷纷,彤云却并不羞怯,反倒是她越发鲜亮的花容月貌惹得熟头熟脸面潮耳热,目不转睛。张玉娥突然发现了他们。她目瞪口呆,一条滚圆的胳膊早早就伸了出去,但他们从翠云楼门前经过时,她却说不出话来了,眼睁睁地看着彤云从自己面前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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