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怒的喊叫声夹杂在军警高昂的吆喝声中,尽管微不足道,却仍被军警的头目听在了耳里。
“这绝对不是胡来,议员先生!”军警头目耐心地说,“这反倒是他们一味胡来招惹的麻烦。议员先生要是不明白的话,不妨去大总统那里问一问,究竟是他们胡来还是我们胡来?”
警官的口吻怀有嘲讽的恶意,但他却认为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于是,他匆匆离开国会街,径直来到了中南海居仁堂。由于常来常往,他很快就在居仁堂的一间卧室找到了袁世凯。袁世凯正和女儿们玩着一种别出心裁的游戏:先把五十块银元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再由女儿们去寻找,谁先找着了,谁就拥有了那五十块银元。对他的到来,袁世凯视苦无睹,好像他来找的仍是他的金兰兄弟。出于袁世凯的偏袒,最小的女儿很快就从一只银釉花瓶里找到了那五十块银元,这场游戏于是在女儿们的嬉笑声中结束了。离开前,她们尽管都一如既往地向他曲漆行礼,但他却像她们的父亲对他视若无睹一样,也没把她们当回事,隐藏在眼镜背后的忧郁目光始终盯着袁世凯。
“我的事情办完了,”袁世凯说,“月波先生有话就说吧。”
他用极其平静的口气侃侃而谈,从宪法理论到议会政治,从议会政治到政党斗争,从政党斗争到*决策,竭力说明中国只有实行议会政治、允许政党斗争才能充分表达民意、才可望强国富民的道理。袁世凯尽管一直都在凝神细听,但其警觉的目光却仿佛告诉他,国民党纵是接受了议会政治的游戏规则,那也仍是一个只会捣乱的乱党。当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袁世凯下令取缔国民党是一个错误但还可以亡羊补牢时,袁世凯警觉的目光立刻变得严厉起来。
“月波先生感时忧国可与任公先生比肩。他刚刚来过,也说了很多话,可是木已成舟,就连项城本人,也只能边走边看了。”
这无异于逐客令的表白,不但叫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在回家的路上,他甚至还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解散国民党就意味着解散国会,国会名存实亡,别说宪法,就连程序法和实体法,也都失去了立法渠道。这使他魂不守舍,回到虎坊桥,明明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他却浑然不觉。如果不是在门口玩耍的儿子发现了他一反常态的行为,他没准儿会一直走到陶然亭。
“梁任公刚来找过你。”一看见他,宗雪竹便说,“他显然等不及了,才坐了片刻功夫就走了,或许去找别的什么人商量事情了。”
“晚了,无论找谁商量都晚了。项城先生也一定告诉他了,木已成舟,只能边走边看了。”
“边走边看?”宗雪竹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如果是行棋对弈,落子之前,胸中至少得有十步的算路。”
“可是,先生,项城先生并没有打算边走边看,他分明已有讳莫如深的算路啦!”
宗雪竹惊讶于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没有说话。
“那又何妨?”宗雪竹终于说,“项城先生若是算错了人心走错了路,自有人心的向背取舍,你何必忧心忡忡?边走边看虽不是好主意,可项城先生说的也对,倘若大刀阔斧的革命不能一劳永逸,那就不妨边走边看。”
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袁世凯讳莫如深的算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军警的监视下,被剥夺了资格的国民党议员仿佛丧家犬,纷纷离开了北京。这个事实不但决定着国会已无法凑够法定的人数,事实上还决定了国会朝不保夕的命运。当一个名叫政治会议的咨询机关拟定停止国会职务、另设立法机构的决议时,第一届国会寿终正寝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当一个名叫约*议的立法机构神使鬼差地要以改造国家根本*为己任时,总统制替代内阁制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了。他先是因为国会的解散失去了国会议员一职,但接着却因为袁世凯的举荐,又跻身于约*议。这像是因祸得福的政治前程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的前国会议员们羡慕不已。然而,他却更加忧虑了。
“这可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角色,”他说,“只有人云亦云的理由,断无力挽狂澜的根据!”
第十七章(4)
这一天的中午,他从约*议回到虎坊桥时,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报纸上一篇名为《中央制刍议》的文章叫他哭笑不得。倒非这篇文章主张改内阁制为总统制,完全在于文章的作者曾是他在国会里的一个政治同盟。他把这篇文章指给宗雪竹看的时候,脑袋依然摇个不停。
“这个段世垣呀!他因弹劾张镇芳而名震国会,这回倒好,却因趋炎附势而遗臭万年了。”
宗雪竹发现,他刚刚说完这话,目光便被院子里的动静吸引住了。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宗雪竹发现院子里来了一个客人,那人正是段世垣。不过和失去国会议员职务的客人不同,段世垣来到虎坊桥的目的,既不是向跻身约*议的王月波表示祝贺,也不指望王月波提携,而是要告诉王月波,大总统府已经明确表示,过不了几日,他就要走马上任,去担任大总统府的秘书;如此一来,他们又可以结成新的政治同盟了。
“此一时彼一时。”王月波冷冷地说,“世垣兄若还不合时宜地主张总统制而不惜笔墨的话,咱们就很难再结什么同盟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那是一个上午,宗雪竹刚送走一个邮差,请邮差往雍阳送了一封信,一个陌生人就突然跑进了院子里。陌生人先是急切地询问王月波在不在家,然后就说他的朋友段世垣突然遭到了逮捕,请他务必设法把他营救出狱。宗雪竹后来才知道,陌生人是段世垣家里的仆人,段世垣遭到军警逮捕的时候,他恰在主人身边。经主人暗示,一见主人被军警走就匆匆忙忙跑到了虎坊桥。中午,王月波从约*议回到家,宗雪竹把陌生人的话原封未动地告诉了他。
“竟有这种事!”王月波吃惊地说,“我昨天还见过他,神气活现的,好像在总统府发号施令的人不是大总统,而是另有其人,就是他段世垣啊!”
但他接着就又出了门。他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一事件的真相。这首先出于张镇芳公报私仇的揭发,奉命调查段世垣真实身份的密探偏偏又无中生有,居然把段世垣和白朗、黄兴扯到了一起,在呈送给袁世凯的调查报告中称,段世垣和白朗匪患的军师、一个名叫凌钺的国民党议员一直保持着秘密的通信往来,是在黄兴的指派下潜伏到总统府的炸弹队队长,随时准备用炸弹炸死袁世凯,必须立即予以逮捕。段世垣被逮捕的当天,总统府里的另外一个秘书突然神秘地失踪了。这使袁世凯更加相信,段世垣的真实身份不但正如张镇芳的揭发,是一个同盟会会员,而且确实领衔着暗杀袁世凯的秘密使命,否则何以会发生一个总统府的秘书遭到逮捕而另一个总统府的秘书随之就突然失踪的事件,他们分明是炸弹队长和炸弹队员的关系,发现炸弹队队暴露,炸弹队员就逃之夭夭了。总统府高度警觉起来之后,包括两名前国会议员在内,军警又逮捕了一些人,这是因为有证据表明他们都是段世垣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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