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去年的情形十分相似,罗西尼神父只在县衙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率领勘探人员直奔雍阳。可是,吕知县却没有像去年那样紧随其后,只是命令几个幕僚陪同前往,去安排他们的住宿和勘探所需的场地。他寸步不离县衙的理由是身体突感不适,但以同样的理由滞留在县衙的吴一弘却一眼看出,他突如其来的呻吟尽管十分逼真,但他躲躲闪闪的目光却表明他的痛苦完全出于伪装。伴随着罗西尼神父的离去,他的痛苦表情荡然无存,内心却依然惴惴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向吴一弘打听,罗西尼神父是不是已经蓄发还俗并当了福记公司的代理人。
“他可不是代理人,”吴一弘说,“据我所知他一直都是神父。神父可不是和尚,岂能说蓄发还俗就蓄发还俗呢!”
他又打听,罗西尼神父和大不列颠的福记公司究竟是怎样一种瓜葛。吴一弘心不在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和他的问题毫不沾边儿。
“他岂止是神父,他简直就是一个天使!”
然而,仿佛天使的罗西尼神父,却并不满足于雍阳的矿藏。他和勘探人员寄居在朱洛甫的深宅大院之后,分明把那里当成了便于四处出击的城堡,长达八个月的时间在马不停蹄的奔波中迅速流逝。这期间,除了在雍阳留下许多钻孔之外,他们还几次渡过黄河,让黄河南岸的乡民也大开了一回眼界,让他们见识了来自异邦他土的伟大发明。
这是一部产自美国沙利文公司的金刚石蒸汽钻机。它在雍阳的旷野上高高耸立起来之后,怀着好奇心赶来围观的乡民们先是翘首企足,先睹为快,然后便放心大胆地袖手而立,根本不相信这个庞然大物能钻进阴曹地府,叫阎王爷俯首称臣,把隐藏在阴曹地府的宝藏老老实实地告诉花花绿绿的洋人。钻机开动之初引发的震颤撼山动地,乡民们随即就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忽然想起光绪十七年的那一场地震,乡民们大惊失色,不禁怀疑洋人的钻机冒犯了阎王爷,一怒之下,阎王爷又要把雍阳折腾得房倒屋塌,家毁人亡。那是一场来去匆匆的灾难,凡亲历过那场灾难的乡民都心有余悸。伴随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不再摇摇晃晃的乡民们又纷纷紧张不安起来。一些乡民开始把钻机视作存心触怒阎王爷的怪物并一拥而上,围着钻机打转转,试图叫钻机停止可怕的轰鸣和转动,却不知从何处下手时,吴浩宇和朱洛甫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阻止了他们。
“钻机可不是害人的怪物,”吴浩宇向乡民们解释道,“它不过比人的眼睛看得更深更远罢了。它所看到的矿藏有朝一日变成源源不绝的财路,雍阳还真的有望出现一座人人都衣食丰饶的城市。”
“依我之见,”朱洛甫也向乡民们解释道,“这家伙只在出力干活的时候才像个怪物。大家不妨仔细看看,它明明被气得浑身发抖、怒气冲冲,却一直都在埋头苦干。”
吴浩宇用一双肉眼勘矿的能耐,尽管一直被薛三孝视为旁门左道,同时薛三孝羞与为伍的态度也常常在人前背后流露无遗,但是出于经常无偿为乡民指点矿藏所在而无一失误的善行和神技,吴浩宇却也是一个像薛三孝那样令人尊敬和信任的人。所以,他的劝阻不仅十分管用,乡民们众星捧月似地和他一起离开工地时,还把钻机将给雍阳开拓的美好前景加以想象,津津乐道。。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章(3)
罗西尼神父目睹了他劝阻乡民的全部过程,不禁惊叹他卓而不群的见识和非同寻常的威望。罗西尼神父忙把朱洛甫叫到身旁,指着他的背影问他是不是一个像雪竹先生那样的学富五车并享有进士功名的绅士。朱洛甫尽管十分得意,却不肯循着神父的判断长驱直入,借机抬举一下自己的同窗好友。
“他可不是进士!他连秀才都屡试不中。他只有一点常人没有的能耐,也就是拿眼睛看一看地表,就能判明地下有没有煤层,煤层有多厚;有没有地下水,地下水有多大,从何而来又流向何处。仅此而己。当然,这点能耐叫他挣了不少钱。”
罗西尼神父惊呆了,既为自己闻所未闻的旷世绝技,也为这旷世绝技在朱洛甫嘴里的轻描淡写。朱洛甫还没有离开工地,他便把吴浩宇的能耐告诉了盖尔工程师。可是,盖尔根本就不相信一个看上去呆若木瓜的煤窑主居然具有毋需借助钻孔资料就能探矿的能耐,坚持认为这是即非科学也非神学的不可理喻的东方巫术。后来,无论吴浩宇前来钻探工地索看钻孔资料,或到朱洛甫的家里当面请教蒸汽钻机的奥秘,盖尔总是要求罗西尼神父把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吴浩宇听。盖尔总是说,在上帝那里,科学和神学虽像孪生兄弟,但是科学发现能够经常不断地解释神学,神学却难以解释层出不穷的科学发现。吴浩宇这时还不太明白诸如此类的话,同时也不知道盖尔话里有话,所轻蔑的恰是自己几乎被人们神化的能耐。然而对盖尔的傲慢,他却渐渐有了察觉。没过多久,正像盖尔无视他的能耐一样,在他的眼里,盖尔的能耐也微不足道了。
“看来洋人中间也不乏见识短浅之辈。”他对朱洛甫说,“我这点能耐算不了什么,但却始于勘矿歌谣的启蒙,成于观察,固于西学,绝非巫术。洛甫兄不妨叫罗神父转告他,我即便不用钻机也已经了然于胸,在十字坡的下边,也就是钻机眼下正在钻探的地层里,既有流沙,也有暗河,尽管坐在奥陶纪石灰岩上的煤层格外诱人,但那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财富。除非他有这样一种能耐:念几句咒语就能把流沙和暗河变得无影无踪。”
在朱洛甫的眼里,他对地下矿藏的所有发现都绝对不容置疑。于是,朱洛甫把他的发现告诉了罗西尼神父,罗西尼神父紧接着又转告给了盖尔。盖尔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因为地质学的研究成果表明,奥陶纪石灰岩层可能藏有水量充沛的暗河,却不可能伴生难以控制的流沙,而钻机在十字坡探明的地质岩层恰巧就是奥陶纪石灰岩层。
“他顶多知道地质学的一点皮毛。”盖尔不屑地说,“巫术纵是披上了科学的外衣、盗用了科学的概念,那也无法跻身于科学的殿堂,巫术终归是巫术!”
相比之下,罗西尼神父待人接物却谦虚得多、谨慎得多、随和得多。重返雍阳一年来,他将宗雪竹那意味深长的警告铭心刻骨,果然花了不少时间了解雍阳的风土人情,以便于自己特别是便于福记公司入乡随俗。但他重返雍阳的目的显而易见,传教士的身份仍旧是一个便于四处行走的通行证,用科学的方法探明雍阳的矿藏以实现自己关于一座城市的预言,才是他念念不忘的事情。他唯一体现神父职责的地方,是定期给勘探人员中间的天主教徒做弥撒。然而,通过一年的朝夕相处,先是吴一弘,接着是朱洛甫,当他们对上帝开天辟地的“六日工程”以及人类只有按照上帝的意志去生活其生活才不会被紧张和不安所困扰这一人生观相继流露出确信不疑的态度时,他连连吃惊之下,终于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就做了一件可与几百年以前的前辈利玛窦神父相提并论的事情。他明明知这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却在日记中写道:对一个深入中国腹地的西方传教士而言,让中国的官员和绅士相信上帝的存在,确是一件需要殚精竭虑的苦差事,然而中国腹地的官绅一旦皈依了上帝,那么传教士即使不会一劳永逸,他的存在也势必无足于轻重,因为官绅本身的影响力自然会在土著居民中间发挥难以估量的作用,自然要为上帝的思想开疆辟土而不遗余力。
他随后就为吴一弘和朱洛甫举行了洗礼仪式。受到这件事情的鼓舞,他正准备履行传教士的职责时,始料不及的事情接锺而至,十分不幸地证明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句东方古语的神秘性。
勘探人员还没从黄河南岸撤回雍阳前,有关山东拳民戕杀洋人的消息就已经隐约可闻了。罗西尼神父对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还在半信半疑时,一向豁达乐观的吴一弘却已被一种预感折磨得少言寡语、愁肠百结。一个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的早晨,吴一弘终于绝望地说,一场灾难将不可避免,他将先于这场灾难离职而去,恐怕要在遥遥无期的幽闭中了此一生。果然,这场雨还在下个不停的时候,一队荷枪实弹的官兵在吕知县的率领下冒雨进了村子,在朱家大院逮捕了吴一弘。吴一弘此前刚从宗雪竹的家里弈棋回来,正在堂屋里逗着朱洛甫的儿子朱光然,风趣幽默的言谈一如从前,在脸上堆积数日的愁云惨雾荡然无存。看见荷枪实弹的官兵,他坦然自若。官兵把他押出村子之前,朱洛甫躲在屋里不敢出头露面,罗西尼神父却追到了街上,伸手挡住吕知县的去路,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吕知县说吴翰林是朝廷下令逮捕的钦犯,自己是奉命行事,然后就一问三不知了。可是当薛三孝出现时,吕知县却把朝廷下令逮捕吴一弘的根由告诉了薛三孝。同样刚从宗家大院回到村子的薛三孝,从幸灾乐祸到欣喜若狂,转眼之间判若两人,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把罗西尼神父吓得差点从水窝里跳起来。
“吉兆啊吉兆!你呀,神父大人,快去收拾收拾你那个不干活不生气一干活就生气的怪物,去上帝那里钻窟窿眼儿找煤吧!”
罗西尼神父很快便了解到,吴一弘遭到逮捕只是徐巡抚的一本奏折连带的结果,对福记公司并无直接的妨害。徐巡抚接替刘巡抚之后,通过调查发现,豫丰公司仅有的一千万两白银的股本均为福记公司所借,而豫丰公司和福记公司在此基础上签订的合同则是投李报桃的结果,于是断定这是一个阴谋,就写了一份奏折呈送给朝廷。不过,徐巡抚严辞控告前任巡抚开门揖盗的同时,对吴一弘却轻描淡写,只说福记公司勘探人员无视合同规定的地域,几度渡过黄河,明目张胆地在黄河南岸钻井探矿,吴一弘对此不过漫不加察、疏于约束罢了。这本奏折呈入朝廷之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杳无音讯。直到传来山东拳民纷纷涌向北京的消息,巡抚署才接到了朝廷的一道命令。可是,叫徐巡抚迷惑不解的是,这道命令对开门揖盗的前任巡抚只字未提,却将吴一弘绳之以法。
“是否假借洋务之名中饱私囊尚需详查,”这道命令严厉地指出,“然漫不加察,疏于约束,任由洋人越界探矿,却已铁证如山,当究通夷之罪。”
第二章(4)
吴一弘被逮捕不久,一个来自天津的煤商向罗西尼神父证实,涌入北京城的第一批拳民正在顺治门内设坛请神,而被山东巡抚袁世凯逐出山东的最后一批拳民正沿着黄河两岸,自东向西迅速蔓延。紧接着,洋人和教民被诛杀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到宁城,个个听来都骇人听闻。罗西尼神父这才掂量出薛三孝那番话的分量。他急忙告诉盖尔,这是一个通过政变重新垂帘训政的昏聩专横的女人利用邪教妖民玩弄的的政治阴谋,必给这个可怜巴巴的没落帝国招惹一场灾难已经毫无疑问,不过目前危及的却是在那个女人看来个个都碍手碍脚的外国人。
盖尔慌忙命令勘探人员把偌大的钻机化整为零,一古脑儿存放在房东的后院里,然后率领着勘探人员匆匆离开雍阳。沿着黄河北岸昼伏夜行,他们屡屡和拳民遭遇,又屡屡化险为夷,几经周折才渡过黄河。进入南阳盆地,路过靳岗,一个意大利主教把他们迎入了靳岗教堂。疲惫不堪的盖尔打算叫大家在那里多停留几日,但罗西尼神父却一再催促他率领人马早点离开。因为靳岗教堂固若金汤的城防和鹤立鸡群的傲姿使罗西尼神父想起了宗雪竹意味深长的警告。他于是认为靳岗教堂非但不是久留之地,而且注定会陷入孤立无援的险境而自顾不暇。他们刚刚离开,一批批无处藏身的教民纷至沓来,靳岗教堂很快就人满为患了。他们还没有进入湖北境内,拳民攻打靳岗教堂而滞留在靳岗教堂的洋人被围困其中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迅速传到了汉口,法国领事馆立刻请求湖广总督设法为他们解围,把他们营救出来。听到这个消息,盖尔不禁手舞足蹈,毫不掩饰地庆幸自己听从了神父的忠告。抵达汉口的英国租界,盖尔稍作停留就取道长江,去上海的英国领事馆会见董事长沃克尔,罗西尼神父和其他人则留在了扬子街的一座公馆里。
离开雍阳前,罗西尼神父对房东朱洛甫说,他能否去而复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福记公司一定会去而复回,因为钻机留下的钻孔就是福记公司将在雍阳建造一座城市的坐标。那时,朱洛甫根本就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一句故作镇静却不着边际的话脱口而出,立刻叫他啼笑皆非。
“假如光往地上钻窟窿打眼儿就能钻出城市来,雍阳的城市一定比你们洋人的毛发还要稠密,稠密得连肉皮儿都看不见。”
罗西尼神父和福记公司勘探人员匆匆离开雍阳的身影,起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大惊小怪。除了消息灵通的乡绅,谁也不清楚他们突然离去的原因。来来往往的煤商是人们平时惟一赖以了解外部世界的一个窗口,通过他们,人们总能不失时机地了解到许许多多发生在雍阳以外的事情。可是现在,那些满载着煤炭匆匆而去的煤商居然一去不复返,雍阳又成了世外桃源。直到西雍阳村的范嘉言突然从外面回到村子里,人们才知道了洋人离开雍阳的原因,并因此庆幸起来:偏僻的雍阳虽然使人孤陋寡闻,但却不失为躲避兵灾人祸的福地。因为他们从范嘉言的遭遇中获知,沿着黄河蔓延过来的拳民甚至还没进入宁城县境,就折向北方汇入直隶,去那里设坛祭神,施展神术了。
范嘉言是个行商,经常在北京、天津、上海和汉口之间奔波,见什么东西有利可图就在这些城市之间贩运什么东西,几乎马不停蹄,往往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会返回雍阳。半个月前,继在天津仓储了一批怀药,他把自己亲自押运到京城的另一批怀药一古脑卖给了一家中药铺。这是他第一次做怀药生意,最初的打算只是在京畿地区为覃怀古地的这一特产试一试销路。这一时期,怀药商人几乎都集中到了汉口的药帮巷,他还没有发现怀药商人涉足京畿地区的先例。发现怀药在京畿地区的名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稍加盘算便生出勃勃雄心,打算坐地为贾,专门经营怀药。他好不容易才在大栅栏找到了一处闲置的铺面房,而且出了高额的定钱才把铺面房的租约拿到手里。他准备去汉口把自己寄存在一个同窗好友那里的又一批怀药运到京城时,涌入京城的第一批拳民正在焚烧着顺治门内的教堂、医院及其附近住着教民的房屋,许多教民葬身火海,幸免于难的教民在外国神父的指引下纷纷逃向东交民巷。
拳民所纵之火,只诛教堂教民,却绝对不会殃及良民,这时正被京城惊为神术。可是,当一批批拳民纷至沓来,把偌大的京城也变成一个神坛时,面对大栅栏的老德记西药房,一队拳民却纵火有术,止火无灵,始于老德记西药房的大火很快便殃及到了整个大栅栏。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四千多家商铺毁于一旦,繁华似锦的大栅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片到处都冒着黑烟的废墟。带着账簿逃出火海的商人如丧考妣,站立在热浪灼人的废墟前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他那时刚刚离开京城,大栅栏被拳民付之一炬的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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