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炽热,景色无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塞尔温的信[95],1778年
从佐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告牌,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
参观岩石城
世界第八奇迹
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
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
世界奇迹
司机会被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佐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96]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坡。它远眺是一片褐色,近观则布满郁郁葱葱的绿树和房屋。白人到来之前,印第安人切罗基族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们管那座山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就是“高耸到顶点的山峰”。
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迁移法案,强迫印第安人全部离开他们的土地,包括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的所有人。美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他们能找到和抓到的印第安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沿着这条充满泪水的迁徙之路展开一场举止轻松愉快的非正式种族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此,没人能提出异议。
有一个传说: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神圣的地方,又是当地的制高点。南北战争时,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上战役。经过第一天的战斗,北方联邦军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没有上级指令的情况下,扫荡并占领了传教士山脉。格兰特将军指挥的联邦军队赢得当天的战役,控制了远望山。最终,北方军获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
远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现在大部分山洞都被封堵了。尽管如此,当地有商人开掘出一个地下瀑布,命名为红宝石瀑布,游客可以乘电梯到达。这里是旅游景点,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是远望山的山顶,岩石城就在那里。
起初,岩石城是山坡上的一个景观公园,园内的小路引导游客们绕过岩石,登上岩石,或者从岩石中间穿过去。他们把玉米丢进养鹿的围场,穿过吊桥,然后用投币望远镜欣赏远方的景色。据说在非常少有的晴天,如果空气格外清爽的话,可以同时看到七个州的景致。那里就像一个人山人海的地狱,路上挤满游客,每年有几百万人蜂拥而来,挤进一堆山洞,看那些背后打着照明灯的玩偶模型(摆弄成各种童谣和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场景)。他们离开的时候迷惑不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以及在那里是否玩得尽兴。
他们从美国各地赶来远望山。他们不是游客。他们有的开车来,有的乘飞机,有的坐公交,有的坐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有些人是飞来的——他们飞得很低,而且只在夜深人静时才飞行,但他们还是飞过来的。还有几个人是从地底下来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车,乞求神经紧张的摩托车手或卡车司机带他们来。自己有汽车或卡车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人,并且认出他们身份的话,就会主动让他们搭顺风车。
他们灰尘满面、浑身疲倦地抵达远望山的山脚。他们抬头仰望绿树覆盖的高耸山坡,看见了——或者说想象他们看见了——山上岩石城里的道路、花园和溪流。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达的,第二批人则在黄昏时分到达。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人还在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里。
一辆破破烂烂的租赁搬家卡车停下,走出几个因长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维拉水妖和露萨卡水仙女[97],她们脸上的妆有些模糊,长丝袜被刮破,眼皮浮肿,显得极其疲累。
山脚下的一丛树木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吸血鬼把万宝路香烟递给一个长得像猿猴一样的巨大生物。它赤身裸体,全身覆盖着乱蓬蓬的橘红色毛发,礼貌地接过香烟。两个人肩并着肩,安静地抽着烟。
一辆丰田大霸王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七名中国男女。他们看上去干净整洁,穿着某些国家低级公务员喜欢穿的黑色套装。其中一个人拿着带夹子的记事板,清点从后备厢里取出来的巨大高尔夫球袋里的东西。球袋里装着带漆把手的华丽宝剑,还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镜子。武器分发给每个人,每个人都仔细查看,然后在本子上签收。
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被认为早在二十年代就已经去世的喜剧演员,从生锈的车子里爬出来,脱下衣服。他长着一对山羊腿,还有一条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样摇来晃去。
四个墨西哥人结伴而来,一个个笑容满面,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他们彼此传递一个装在棕色纸袋里的啤酒瓶,以防被别人看见,酒瓶里装有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鲜血的苦啤酒。
一个小个子、黑胡须的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圆顶帽,鬓角留着一缕卷发,披着一条粗糙的、带流苏的祈祷披肩。他穿过草地,加入到众人中间。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身高是他的两倍,皮肤是优质波兰陶土的那种灰白色,额头上刻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陆续来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几个罗刹——印度次大陆上的恶魔族——从车里钻出来,四处转来转去,注视着山脚下的人们,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找到玛玛吉。她双目微闭,嘴唇蠕动,正在祷告。这些人中,他们只认识她,但犹豫着不敢靠近,因为还记得过去和她进行过的恶战。她伸手抚摩脖子上的骷髅项链,棕色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样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翘,露出锋利可怕的白色尖齿。她睁开所有的眼睛,然后朝罗刹们招手,叫他们到她身边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欢迎他们。
过去几天,风暴转移到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压力和骚动不安。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高气压团并未转移,可能会形成龙卷风。这里白天很暖和,夜间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照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照性格,有的甚至按照物种。他们个个看起来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98]的声音。一个高个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灵。伏都教的死神巴龙?萨麦帝,附身在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哥特少女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她说话时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附身在已届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携带猎枪,不停地说着下流得惊人的笑话,那些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沙哑着嗓门笑个不停,也说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牛仔裤和旧皮夹克,在周围转来转去,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作战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点点,然后哈哈大笑,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战斗。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之际。月亮仿佛占据了半幅天空,当它升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光也变成苍白色。最后,月亮如同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如此多的人都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下,在远望山的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像蜡烛一样安静,有时候却像熊熊燃烧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烧得那么奇怪,高高地吊在那棵树上,发出属于他自己的光。
那一天,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步行时,她责备过他一次,说他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或许,她是希望能看到他因感情激动而迸发出的火花,看到她所嫁的那个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充满生命活力的男人。可惜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却爆发出完完全全的生命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但同时又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真实。他请求她留下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或许原谅她了。原谅不原谅都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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