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安平的滹沱河两岸,再无战事。但在南岸的云翼军与龙卫军中,却全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气氛。即使是种师中,心里面也是知道云翼军的战斗力的,因此并不敢掉以轻心。而对于这两支宋军来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船只。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但他们到底不可能将船只从冀州扛到安平来,但深州却已是残破不堪,深州之战时,辽军甚至将附近的树木都砍得差不多了。两军都得去束鹿一带征船,滹沱河畔,原也有一些渔村,若能找到现成的小船,顺流而下,对岸的辽军,也没什么办法阻拦。
这两日间,刘延庆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观明一道,在深州四处闲逛。仁多观明有个亲兵,叫刘审之,是他父亲守义公仁多保忠送给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时便做了三人的向导。但这个时候的深州,其实真是没什么好逛,到处都是浩劫之后的惨况,让人不忍目睹。但令刘延庆惊奇的是,他原本以为深州会变成渺无人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竟然已经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园。
这些百姓大抵都是当初冀州、永静军一带有亲戚的,逃难到了那一带之后,便不再南逃,待到宋军收复深州,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回来了,赶着在自家地上,种上小麦。这样的韧性,令人动容。还有一些人,则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户雇来的佣工,这些人,也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来抢占无主之地。
但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重现生机。
这些重返家园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会最后免掉当地几年的赋税,但是几乎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帮助。在这方面,不管是新党、旧党还是石党得势,他们都是同样吝啬的。不过,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来添乱,这种程度的困难,他们仍能顽强的活过来,甚而在几年之后,又会有点小康的模样。
所以,说起来刘延庆会觉得唐康的确是个好官。他听到田宗铠说起这事后,竟然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去给他们见着的这些百姓送些粮食。此时王厚的中军行营就设在武强县,不过王厚肯定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传闻中石越去了东光,大概也没有空来理这些小事。而本来这也不关唐康什么事,但他却还是管了这桩闲事。所以,就算这一天,田宗铠一路上都没口子的说唐康的好话,刘延庆也觉得理所应当。尽管他心里面还是很害怕唐康。
不过要送完给十户人家的大米,却也不是很轻松的活计。对刘延庆来说,虽然知道是善事,但别人做他自是不吝赞美之辞,轮到自己的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既然被田宗铠拉上,他却也无法拒绝,更让他心里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让属下帮着扛粮食,却被田宗铠一口拒绝,他们三个人,就由刘审之领着,找云翼军借了几头骡子,驮了整整两千斤的大米,到处去送粮食。天可怜见,这十户人家,绝对是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亏得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公府的公子,做起这种事来,还兴致勃勃。刘延庆却真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铠的心思是反正是军粮,唐康又没说给多少,自然不用客气,越多越好。可是有了这些骡子和大米,他们的速度未免便变得有若龟行。奔波了整整一个上午,刘延庆已饿得肚子前背贴后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观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只是咬牙不说话。惟有田宗铠健壮如牛,居然在马上高兴的唱着曲子词。
好不容易,刘延庆远远望见一座小庙,真是如见着救星一般,赶紧说道:“两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边小庙中稍歇片刻,吃点干粮如何?”
仁多观明张张嘴,没说话,那个刘审之却是十分识趣,在旁说道:“致果将军说得不错,依小的看,不到黄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点东西,一来难耐,二来去那些个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让他们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铠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有理,方才点头笑着答应:“还是你想得周全。”
当下四人纵马改道,到了庙前,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关公庙。大宋真宗皇帝,曾经下诏天下崇祀关公,至绍圣之时,天下关公庙也已十分常见。四人下得马来,刘延庆正想着要吃干粮充饥了,谁知那刘审之变戏法似的,竟然弄出两条羊腿来,还有几坛果酒,真是让众人又惊又喜。当下刘审之便在庙前生起来火来,服侍着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饱,刘延庆不由颇为羡慕的对仁多观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这般懂事的亲兵,不晓得兄弟从哪里寻来的……”
仁多观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赐,便送给哥哥了。”
田宗铠却在旁边笑道:“哥哥的那个孙七亦不错呀?”
“孙七?”刘延庆愣了一下。
“哥哥还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好本领。那日渡河,亏他救了我好几次。”
刘延庆更加惊讶,“我却不曾听他提过。”
“那就更加难得了。”田宗铠笑道,“别的还好,就是好力气。昨晚我听云翼军的人说,他们比开硬弓,孙七一气开弓二十四次!我才能开二十次,那个刘法能开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听说年轻时也便能开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厉害?”刘延庆还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开硬弓,一气最多能开十五次,在军中已是很值得夸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将么?”这下轮到二人吃惊了。
刘延庆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慕容大总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给两位兄弟了。”
“当真?”田宗铠笑了起来,“既有哥哥此话,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说了,将他留下来。”
仁多观明笑道:“此番慕容大总管让哥哥过来,算是亏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刘法,唐康时又要留下孙七……”
“兄弟说什么?”刘延庆真是嘴巴张得合不拢来。
“原来哥哥这也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当日我们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刘法来统领那三百人,是尉收杀出来,他才没机会。但我们听说,姚昭武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刘法了,还要简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属马军中做副将。”
大宋军制,每个军都有直属的骑兵一个指挥,似云翼军这种部队,这个直属马军指挥,常常就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刘法不过一个陪戎副尉,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此职。但是如果姚麟有意关照,变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刘延庆虽然不喜欢刘法,但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原本刘法有此机缘,也与他无关。但这时候听到这些事情,他心里面却总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说,他也算是带人来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着挖他的墙角,这事自是有失厚道。不过刘延庆心里知道,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过,他也不想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觉得他小器,仍是勉强笑道:“这亦是刘法的机缘。只要能大军能杀过滹沱河,解了慕容大总管之围,便是这些人全送给姚昭武,也没甚么要紧。”
“这个却要亏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铠道。
“此话怎讲?”
仁多观明接过话来,放低了声音,说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时,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对速战的。折遵正一直认为辽人是只佯退,诱我追击。我军不动,辽军便不会动。而耗得越久,辽国国力损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说,这一战,不仅要打得辽军损兵折将,还要打得他财库空空。”
“那为何?”这些事情,对刘延庆来说,便算能令他十分好奇的“秘辛”了,“不是听说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么?”
仁多观明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天,低声道:“朝廷不许。”
吃了一口肉,又说道:“便是王大总管,听说亦不想速战。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不过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战。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辽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机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弹,但幽州城下无石材。故此个个都想着在河北歼敌。不过依我看,打赢了河北一仗,还是会打幽州。朝廷肯定会想,西军来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刘延庆本来凝神听着,这时候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仁多观明又笑道:“不过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时在,和韩宝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时想做的是李卫公、侯君集,出将入相。在朝中,他已经是能臣了,所缺者,一是进士及第。康时生平自负,不肯考进士,不屑应制科。本来本朝以荫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时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还想着立军功,旁人是想以军功封侯,他却是想以军功证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岂肯失之交臂?”
田宗铠却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这军功。”又问道:“李卫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刘延庆也摇摇头,望着仁多观明。仁多观明倒也不以为怪,因李卫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极高,他的兵法是当时武人必读之书,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时虽与李靖齐名,可武人未必读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时的名将,也做过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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