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子,你干什么哪,这么大动静?”艾拉在坡上怒吼,拖着水桶迅速移动,“赶紧给我闭嘴!这声音要是在林子里传开了,十公里以内的人都能听出我们在哪儿。不然你以为这大冷天的我干吗不生火啊。”
兰德稍往后缩,看着他在一个矿村上买来的口簧琴,说是矿村,其实也不过是依山而建的两间房子。他和艾拉在外游历的三周时间里,看到许多人吹奏这种乐器,使他对山民本土音乐产生了极大兴趣。
“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们俩都害死的。”艾拉将木桶挂在圈骡子的绳索附近。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赶路途中,让骡子和马自己去找水喝。可这天晚上,艾拉一直急着赶路,压根没有休息一下。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散了。”愧疚感犹如锋利的刀片,再次割进兰德的皮肤。这事太不对劲了,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那个女孩。虽然当他和艾拉两人落荒而逃时,他曾经默默为她做了祷告,然而,他无疑还能做的更多,说不定他甚至可以赶回去并且……然而,具体能做些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考虑到艾拉的手枪当时已经瞄准他的方向,不过他还是很想相信,如果机会允许的话,他一定会给予她更多的帮助。
他把口簧琴拿出来,原本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结果却根本不起作用。人的良知就像一位强大而坚定的对手,因其本性使然,专向人理性中最薄弱的环节发动进攻。这话是他的父亲或者祖父告诉他的,那是在很早以前,他们为了将福音传遍世上所有闭塞角落,前往各地进行传教途中所发生的事。作为南卡罗来纳教区主教,照管这类事情一直在他祖父的职责范畴之内。兰德经常与他们一同外出,在死神先后带走祖父与父亲之前,他已从两人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实际上,这两位亲人的相继离世也是促使兰德决心要趁着还有条件,去体验荒野生活的部分原因。
艾拉回到露营地中央,如果要生火的话,那儿便会是火堆所在的位置。“你给我好好听着,小子。”他凑到跟前,露出一口大黄牙,身上散发着一股烟酒混杂的难闻味道,“他们可是言出必行的,说杀就杀,说砍就砍,一点也不含糊。你要是随便掺和,他们会剥了你的皮,吊在林子里,让大家都知道,谁再敢和他们作对,就是同样的后果。”
战栗感从兰德的肋骨底下涌出,传遍他身体的每个部位,然而尽管心怀恐惧,怒火却也因此点燃了,他说道:“一个人倘若不能坚守自己心中的正义,即便他还活着,也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这句话,同样的,也是出自他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在战场上和生活中都展现出了神赐的勇气。
艾拉把头往后仰,冲着夜空大笑起来,比口簧琴吹出的任一音节都更加响亮。“聪明人都会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且只去管他自己的事情,还知道要保持低调。”他把带来的袋子从骡车上拿下来,准备到溪边去取水,“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教过你这些道理的,年轻人。就像现在,你得感谢我在事情搞砸之前,从派格勒格·莫莉手中买来了这份面包。”他撕下一块扔给兰德,“你总不会被良知折磨得连胃口也没了吧,啊?”
兰德接过面包,却只是坐在那里,视线望向马灯里,盯着正在燃烧的焰苗。
“别多想了,小伙子。看你这模样,好像有谁杀了你的骡子似的。你会熬过去的,记住我这句话。这茫茫大山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里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只适合真正的男人,不是小男孩玩耍的地方。在这里,不论什么事情,全关乎生死。”他咬下一块面包,将剩余的部分举在空中挥舞,嘴里边嚼边接着往下说,面包渣不住地直往外飞,“再给我讲讲关于非洲那些狮子、长颈鹿还有野人的故事呗。那样应该能让你的情绪有所好转。”
兰德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至今有两个星期了吧,他不时会给艾拉还有途中偶遇的人们讲述那里的故事,希望能让他们将目光投向全能的上帝。然而,从当前的情形看来,他的努力似乎仅仅带来了娱乐效果。这里的人同这大山一样,全固执地死守着自己那一套。
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接下来他应该还是会同艾拉待在一起,还有机会引导他走向信仰之路。
而这样的成就则将证实,兰德的此趟旅程,果真便如他为赢得家人的许可和财政支持时,所做的保证那样。从技术层面而言,这次出行是一场传教之旅,一次圆满的行动。尽管他从来不相信,自己特别适合做神职工作,然而,一旦他受到充分培训,并满足合适年龄之后,大概便会接受指派成为一名专职牧师。
这是他们家族一直传承的事业,尽管他时常刻意抵制这种念头,但想家的思绪还是笼上了他的心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灯的焰苗,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他的思绪已经飞回查尔斯顿,回到了拉贝尔,那坐落于南炮台的家里,眼前出现了美丽光洁的地面以及温馨惬意的壁炉。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仿佛就缩在舒适的椅子里,面前便是一炉旺火,手中捧着哈斯特老妈妈特制的热可可。他想象自己正在读一本好看的书,而不是在这山中漫长而寒冷的夜晚里煎熬,因为没有生火,他们既要忍受寒冷侵袭,还得担心森林里游荡的野兽。
起初,他还没有发现,艾拉伸手拿了枪,而后站了起来,“谁在那边?是哪位朋友?”
这声音引起了兰德的注意,惊得他从幻想当中回过神来。他转身站起来,意识到自己把手枪留在了马鞍袋里—考虑到艾拉先前的警告,那真是个相当愚蠢的失误。
“不管是谁,最好现在赶紧出声。”
艾拉刚刚放出威胁,便听到了另一把枪的咔嗒声响。
“把枪丢到地上。”这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靴子咔嚓咔嚓地踩在满地的落叶上。
艾拉的动作变得僵硬,他慢慢垂下手枪,食指仍然扣在扳机环上。
“松手吧,朋友。”
兰德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颈上的脉搏顿时加速了。是布朗·崔格店里的那个男人—脸上有疤的那个?他多希望事实并非如此,然而,艾拉担心的事情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了。
不速之客慢慢踏入马灯的照射范围,终于将面孔露了出来,他那举枪待发的姿势越发加深了兰德的恐惧。
艾拉用手肘撑住膝盖,举起手掌挡住脸,斜着眼睛往身后瞄,试图看清背后的状况。“没必要这样干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啊。”骡夫的声音十分热诚,甚至还有几分轻松,但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视线从手枪迅速移向那边的骡车,“我们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只是停在这里过一夜。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惠斯勒山谷。我向来不管别人的闲事。”
疤脸男走进露营地,转了一圈,在马灯左边的位置站定,这样能同时掌控他们两个人的行动。
兰德颤抖着咽了口气。他的父亲曾说过许多次,他在南北战争时期遭遇类似情形的故事,然而兰德本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象着自己的决定会引起的可能下场,他仿佛看见亲爱的妈妈就站在他的坟墓前,同他的几个妹妹还有祖母一起埋头痛哭,就因为他固执己见所做的错误决定,给整个家庭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害。此外,甚至还有更糟的情况,他家里人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他的最终命运—这群男人离开之后,他就将长眠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任凭雨打风吹,野兽撕咬。
“有人招呼也不打就偷摸地走了,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去哪里,又打算去找什么人。”不速之客举起枪管,眯着眼睛瞄准艾拉。
“被子弹打中会是什么感受?”兰德不禁开始思索,当子弹穿透他的身躯,究竟会有什么感觉?
“我没想去找谁呀,真的。只是单纯离开这个村子罢了,仅此而已。我不是爱惹事的人,根本就不想掺和进去。”
疤脸男咬了咬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品味着脸上汗水的咸味。尽管气温很低,他还是出汗了。“我还以为,他是想去给谁提个醒呢。去告诉那女孩的爸爸要小心提防着我。没准还会带些帮手过来,趁我不备来个偷袭,直接大干一场。”
“我说了,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艾拉抬高嗓门,语气透着坚决或绝望,又或是两者都有,“我根本不认识她的族人。即便真的认识,我也不会随便掺和进去。那女孩是默伦琴人。照我看,他们都是些长着六根手指的魔鬼,谁知道,这地方还有多少像他们这种人。光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了。”
“噢,是这样吗?”男人移动枪管,转向兰德的方向,随意晃了晃,“那这位年轻人呢?他好像还没说什么话呀。”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谁也不是,就是个查尔斯顿出身的孩子,想到这山里面来看看。他没什么好说的。”艾拉向兰德使眼色,警告他不要加入他们的对话。可兰德觉得,有好多话语正在他体内翻涌,向上涌到了嘴边,不断积聚着力量,这感觉甚至压过了他猛烈的心跳和耳朵里脉搏跳动的声音。
两人无言的互动被疤脸男看了个正着,“说不定,是你警告他要小心说话,担心他会把你出卖呢。也许,他心里有他自己的盘算呢。”
“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艾拉再次抬高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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