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算不得什么巧妙的情话,可摆脱了瑰丽辞藻的矫饰,却将真挚仿佛宝珠一般的捧出来了。黎融心里一下子软成一摊棉花。说到底即使到了如今,她仍觉得梦幻,眼前这场景——薄暮的流光,花与灯如昼,更加重了这梦幻,那从前的七年中,在她的认知观念里仅存在于电视剧里的人,那角色,那悲剧的主角,她所爱,所怜,所敬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在她身边,对她说出这真挚的,全然不掺虚假的承诺。她觉得自己像被这满园的灯围住了,而这满园的灯构成了一盏巨大的灯,她自己是这灯中一点点微弱的火,小得几乎不可视,然而,然而!然而她有陪伴的人,是被允许拥有希望的。她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她是奇迹的受益者,她是白驼山少主欧阳克的未婚妻。
是这里面,惟一有能力使欧阳克拜托宿命的人。
她再一次感到莫大的责任感,在这责任感降临的同时,涌上幸福的喜悦和力量。
一眼望过去,见到呱呱在前面拨弄一个金蟾形状的花灯。黎融和欧阳克相视笑了。
“呱呱,你喜欢这灯么?”黎融笑问。
呱呱把视线挪到黎融身上,点点头,应道:“它长得像大呱。”
“大呱又是什么?”黎融给这孩子过分简短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呱呱想了一下,遂用两只手比划一番,道,“它有这么大,是我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的朋友叫做大呱,它长得像是这蟾蜍,对么?”欧阳克叹了口气,更加无奈。呱呱只是点头,不再说别的,欧阳克和黎融对了眼,同时叹气。于是呱呱更向前去,黎融在后头向欧阳克私语道:“这孩子恐生在大山里头的,大约也不曾读书识字,讲话也多有含义不清,竟不知是怎样的命大才来了这中都的。往后还需得教教她,”又向欧阳克挤挤眼睛,谄笑道,“你文采好,读书多,必然是要烦请你教她。”
“怎么你带回来的丫头,倒要劳我来教呢?”欧阳克见她面上带笑,双颊微红,如此的娇态,起了逗逗她的心思,故意如此问上一句道。
“欧阳大官人哪,你且瞧瞧,奴家我虽识得那么两个字,也不过是为读医书,诊病便宜些,我们小门小户的,只求谋生,哪里像官人似的,世家的学问?官人这博学多才,心怀天下的,且忍心看这好苗子喂了坏肥料给夭折了么?”黎融坏笑着,有意地臊他一下,他倒也知她玩笑,非但不恼,笑却更甚了。“罢了罢了,你有一张叼嘴,我也说不过你,”他笑得无可奈何,怜爱之意却倒是不减,“好歹你没有歪心思,不然凭你一张嘴,我也好被气死。我欧阳克卅年多来见过的女子,与你一般如此能言善道的,也只一个……”话说到此,他猛地停了,原本舒朗的眉宇之间显出阴沉的憎恨和愤怒,那之中仍有她不愿见到的惊恐与绝望。她倏然明白他想起了谁,黄蓉,那聪敏的,美丽又蛮横的女孩子,她们像么?自然有相似的。黎融望着他,叹了口气,停下步子来,也全不管顾旁人的视线,把两只臂膊搂住欧阳克的脖颈,伏在他胸前柔声道:“允恭,你可答应了我,和我在一起时,会正视从前,和我一起承担的。有什么难过,你要告诉我,不许一个人闷在心里的。”
爱是虚无缥缈的字眼,然而此时此刻,这柔软的身体,这温存的话语,这熟悉的温度,难道不可谓是爱的具象化么?欧阳克的身体在这话音落下后刹那间从绷紧恢复了素日的柔软。此时他莫名感到眼中酸涩,通红的眸眼里几乎含着一汪泪水,狠狠的一下颤抖之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向她轻声笑道:“融融,谢谢你。”
黎融明白他这番话如何而来,因而只是微笑着拍拍他的背,柔声道:“乖啊,没事了。”他这才释然地笑出来,带出轻微的一声气音,她放开他,垂下手握住他拄拐的手,转移了话题,同他笑说:“哎,再不追紧些,呱呱要丢了。”
在加快了一些脚步的时候,黎融侧目望着欧阳克,看到他因为方才那一番惊恐的发作而涌出的,尚未消退的冷汗还挂在面上,便感到疼惜,愈疼惜欧阳克,便愈恼恨黄蓉。虽说她们极默契地谁也不肯提黄蓉这两个字,然而毕竟关于黄蓉这个人的记忆是切实存在而无法抹去的,想起黄蓉,他便会想起荒岛,想起巨石,想起双腿的骨骼被生生砸断的锥心之痛,继而想起他给恶意地,毫不留情地揭开心底那卅余年的疮疤的痛苦,和在海水之中窒息的绝望,他平生所经历的最激烈的那些痛苦,就伴随这个名字,这个人,每一思及,便会重新加注在他身上。他本来可以很好的,没有苦难的,幸福的生活,是他们,欧阳锋,郭靖,黄蓉,是他们使他不得不背负这样多的隐痛,这样多的暗伤,步履蹒跚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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