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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页)

莉莉安·斯莫

我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中。虽然有时候鲁宾能够头脑清醒地和我交流,就像我和你说话时这样,但每当我提起我们的老房子、老朋友或是一本他曾经喜欢的书,他的眼中便会浮现出一种焦急的神情,就好像在努力回忆些什么,但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似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对于自己清醒过来之前的生活记忆是一片空白的。于是,我决定不再和他提起往事。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比起他患上老年痴呆症的那些日子,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忘却了我们一起携手走过的那么多年,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巴黎和得州”笑话,这让我感觉更加的心如刀割。

当然,老年痴呆的症状也会偶尔出现反复的情况。我也已经能够轻易分辨出,今天醒来的是清醒的鲁宾,还是老年痴呆的鲁宾。每当我为他端来清早第一杯咖啡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了。鲍比对此却从不在意,无论外公今天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他都能和他玩得很开心。可是,在我看来,这样反复的病情却是一种无比痛苦的煎熬,因为我每天醒来时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只有当确定鲁宾今天会一直处于老年痴呆的症状中时,我才会打电话请贝琪或是护理中介的人来帮忙。我并不是不相信贝琪,但我就是无法忘怀罗米耶医生发现鲁宾可以和他自由对谈时的那副表情。我更不敢想要是外面的那些疯子知道了鲁宾的情况又会怎么说。他们至今还是不肯放过我。而我也已经不知挂上过多少次那些宗教极端分子要求和鲍比聊一聊的电话了。

而且……就算鲁宾是清醒的,他也常常是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他最近迷上了一个叫做《视野》的节目。要知道,他在患病之前可是对这个节目嗤之以鼻的。有时候,他还会和鲍比一起看上几个小时的老电影,而他原来可不是一个电影迷。不仅如此,他对于新闻频道也丧失了兴趣,无论里面播放的是什么政治辩论内容,他都不会留心多看一眼。

一天早上,我一边在厨房里忙着给鲍比做早餐,一边硬着头皮想该如何叫鲁宾起床。这时候,鲍比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厨房,对我说道:“外婆,老公公今天想要出去散步。他想要出门。”

鲍比牵着我的手走到了卧室里。鲁宾正坐在床上,试图给自己穿上袜子。“你感觉怎么样,鲁宾?”我问道。

“我们能不能进城去走走,瑞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叫我瑞塔。好像是那个红头发的女演员——瑞塔·海沃斯的“瑞塔”。

“你想去哪儿?”

鲍比和鲁宾交换了一个眼神。“博物馆!”鲍比激动地喊道。

前一晚,这祖孙俩刚刚看过了一部名为《博物馆奇妙夜》1的电影,而鲍比一直在为电影里博物馆藏品都纷纷活过来的情节兴奋不已。那一天,鲁宾还是处于老年痴呆的症状中,所以我猜去博物馆的主意应该不是他出的。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鲍比接着喊道:“那些恐龙和你一样,老公公。它们醒过来的时候就和你一样!”

“鲁宾,”我问,“你确定今天想出去走走吗?”

他像个孩子一样渴望地点了点头。“是的。可以吗,瑞塔。我们去看看恐龙吧。”

“耶!恐龙!”鲍比也一起欢呼起来,“外婆,你觉得恐龙真的存在过吗?”

“当然,鲍比。”我回答。

“我喜欢它们的大牙。有一天,我要让它们都变成真的。”

鲍比的热情总是那么富有感染力。如果有谁值得获得一份奖励的话,那么一定是他了。说实话,这个可怜的小孩已经在家里待了好几天了,但都没有过一句怨言。我真的要一个人带着他们俩大老远地去一趟曼哈顿?这一路上似乎少不了艰难险阻。如果我们被认出来了怎么办?如果那些宗教狂人跟踪我们并且要绑架鲍比怎么办?而且我也担心,鲁宾的体力是支撑不了那么远的路程的。虽然他的精神状况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但是身体还是很容易就会觉得疲劳。

不过,望着祖孙俩渴望的表情,我最终还是决定把所有的疑虑都抛到脑后去。于是,在自己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我赶紧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门之前,我们去了一趟贝琪家。我心里一直在祈祷着鲁宾不要开口说话。事实上,除了罗米耶医生之外,我还没有把鲁宾的病情有所好转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虽然我发自心底地想要找人聊一聊此事,而且也有过无数次机会能够跟别人说起他的现状,但我都只字未提。我向贝琪谎称,自己是要带着他们去“看医生”。贝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她那么聪明,一定看出来我没有说实话。

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车直接停在了我家门口,让我们避免了和那些一早就在公园里举着抗议板的疯子们直接碰面。

更加幸运的是,那个印度裔的出租车司机似乎没有认出我们。也许,他即便是认出来了,也没有打算要揭穿我们。我还请他专门绕一下威廉斯伯格大桥,好让鲁宾看看那里的风景。哦,埃尔斯佩思,那天我是多么享受那段旅程呀!那一天,天气晴好,远处的天际线就像明信片上的那样完美,温和的阳光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的。随着车子驶入曼哈顿市中心,我开始给鲍比介绍路边的景点,包括克莱斯勒大厦、洛克菲勒广场和川普大楼等,而他也一直贴着车窗向我提着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这一趟的车费可不便宜,花了我差不多四十美金,不过我却觉得物有所值。在进入博物馆之前,我问鲍比和鲁宾想不想买根热狗当早餐,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便像普通的游客一样坐在中央公园里大嚼大咽起来。萝莉曾经带着我和鲍比来过曼哈顿一次,不过不是去博物馆,而是去公园。虽然那一天天气很冷,鲍比的脾气很糟糕,但我想起那一幕来还是觉得很温馨。那时候,萝莉一直在不停地夸耀着自己刚接的几单生意,她对自己的未来是多么的有信心呀!

虽然那天是个工作日,但是博物馆里还是人山人海。我们不得不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排队买票。虽然我一直都在担心自己会被人认出来,但好在周围的大部分人都是游客,其中还有不少是中国人和欧洲人。鲁宾看上去已经有点累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眉毛上渗了出来,可是鲍比却精力旺盛,一直盯着大厅里的恐龙骨架,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售票窗口里坐着的是一个话很多的非洲裔美国人,他反复打量着我问道:“这位太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没有。”我有点粗鲁地、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正当我付完钱转身离开柜台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在身后喊了一句:“等等!”

我迟疑了一下,生怕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鲍比的身份。结果他却开口问道:“太太,您是否需要我给您的丈夫找一张轮椅?”

我激动得差点冲过去吻他。大家都说纽约人自视甚高,但现在看来,这话显然有点以偏概全。

在我和售票员说话的时候,鲍比一直牵着我的手激动地喊道:“外婆!快点!我要去看恐龙!”

很快,那名售票员便推来了一张轮椅。鲁宾迫不及待地跌坐在了椅子上。这时候,我真的有点开始担心了,因为他看上去已经越来越不清醒了。我生怕老年痴呆症很快又会卷土重来,给我们这趟旅程招惹来什么麻烦。

售票人员热情地帮我们找到了一部直梯。“上去吧,小家伙。”他对鲍比说,“带你的外公外婆去看看恐龙。”

“先生,你相不相信这里的恐龙会在夜里活过来?”鲍比天真地问道。

“为什么不相信呢?奇迹随时都可能发生。”接着,他起身冲我眨了一下眼,我便更加确定他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身份。“别担心,太太。”他说,“我会替你们保密的。你们去好好玩儿吧。”

我们直接坐电梯到了展出恐龙的楼层。我心里暗暗盘算着,打算让鲍比看上一眼就赶紧回家去。

恐龙展厅外人满为患,于是我叮嘱鲍比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我。为了早点挤进展厅里去,我花了不少的功夫。

就在这时,鲁宾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是谁?我好害怕呀。”接着他便号啕大哭起来。这可是他“醒过来”以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状况。

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让他安静下来。周围已经开始有人在陆陆续续盯着他看了,而我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别人的注意。当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鲍比又不见了。

“鲍比?”我喊道,“鲍比?”

我四处张望着,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他头上戴着的那顶洋基队棒球帽,但就是怎么也找不到。

一阵巨大的恐慌感向我席卷而来。我把鲁宾扔在一边,疯狂地跑了起来,像丢了魂一样推开挡在前面的路人。这个粗鲁的举动招惹来了很多人的不满。还有人冲我喊道:“嘿,女士,看着点。”我的身上一阵一阵地出着冷汗。“鲍比!”我用尽了力气喊着,脑中不断地播放着他被宗教分子绑走、受尽折磨的画面。鲍比也许从此就要在纽约流浪街头了……一个女保安见状向我跑了过来。“女士,请冷静一下。”她说,“您不能在这里大声喧哗。”很明显,她一定是以为我精神错乱了。这也不能怪她,我确实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我的外孙!我找不到我的外孙了。”

“冷静,女士。他长什么样子?”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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