鈏从黄石沿着梅江往白鹭镇走,要经过四五个村落。山路迢递,有银走了几个时辰,就到了一个叫蛇迳的地方。元田河流到蛇迳,就汇入了梅江。蛇迳两面临水,山势迅速低落成为半岛。岛上晨钟暮鼓,寺庙香火历来极为旺盛。寺庙上游,就是当年灯花从娘家到河村的渡口。
好事之徒发现,蛇迳正对着梅江下游的一座山峰,各有一座寺庙,寺门遥遥相对,钟声互相唱和,高低起落,布满梅江。蛇迳上的小寺叫江口寺。这天一早,管庙的北斗起来撞了晨钟,焚香点烛,念了一阵子佛经,就出得寺门,往蛇迳的后山走去。
夏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北斗衣衫轻飘,就要拐道到渡口。他要对岸的岭子脑去,看看昨晚有没有农户杀猪。自从他的叔叔书苗把他赶下船,北斗就四处流浪偷鸡摸狗,最终发现寺庙是个稳定的去处。他衣食无忧,只是肚里的油水不足,肠子时常纠结不畅。生理上的不舒服变为心理上的不痛快,也就时常趁空溜到附近村落里,以化缘之机寻觅荤食。
刚要跨过木桥,树上却落下一粒鸟粪,正中脑门。北斗一抹,手上满是腥臭。北斗走到桥下,伏身洗手,却听到桥上脚步声声,惊得鸟飞叶落。北斗起身一看,桥上那人朝小寺方向迈步而去,于是一肚子气愤。如果这人早一步过桥,那鸟粪就归他了,如今却无端让自己先一步领受。
北斗冲着背影喊,施主去哪里呢?怎么这么早上香来了?那人扭过头来,却是同村的乡亲。有银穿得一身清气,布褂布鞋沾了露水,高大瘦长的身材让北斗自惭形秽。看到行李上的香烛,北斗问,老哥,原来是你,以前怎么从来不见你来这里上香呢?
有银说,生意不顺,四处求神求佛保佑,今天转到这里来了。看到北斗洗手上岸,又问,看你模样,是寺里的掌门吧?这么早进到后山,是化缘去还是砍柴去?北斗说,当了掌门就不必操心油盐柴米,自有施主送来,我是准备进村化缘去的,看来今天的缘落在你身上。
有银笑着说,有缘,有缘,同是河村人,你是掌门,我是掌柜,你是替众生管寺庙,我是替东家管铺子,还是你的生意大,你找了一条好出路!
北斗笑着说,鸟有鸟路,蛇有蛇路,青蛙没路,连跳三步!我这是被你大哥给逼出来的!有银听到北斗提起大哥,不敢接话。北斗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有财在书苗船上抢了我的生路,自己也走上了绝路!有人说他是累死的,有人说他是灯花克死的!总之替我出了口气!
有银说,都是河村人,何必这么大的气!再说我大哥也是替你叔叔书苗卖苦力,不是他抢你的路,而是你自己被叔叔赶下了船!
北斗说,你看你看,你也向着你大哥,不念我们是同村了吧?我可顾念老乡,看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该是累了吧?到庙里喝口水去。
北斗带着有银,回到寺里,打开大雄宝殿的正门,让有银一阵上香跪拜。进香之后,有银就与北斗问起了老家的情况。
有银说,听说这边还是红军掌管政权?人们还相信那个苏维埃?北斗说,可不是,红军上个月刚走,半夜里经过蛇迳,从我们河村往下走,我听着那脚步声,响了大半夜,听说从石城那边下来的。
有银说,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梅江边不得安身啊!这天才变了几年,前脚红军走,后脚白军就来了,黄石的苏维埃就散了!
北斗说,可不说,这几年红军管着这地盘,那些达官贵人倒了台,人们都分着阶级呢,你们家有玉不但分了田,还当上了苏维埃的干部,那个肖铁匠当了头,起初就把苏维埃就设在我们河村,后来我们上长洲、下长洲、蓼溪、楼子脑、大坪合并成一个乡后,苏维埃才移到小镇的谢氏宗祠去。
有银叹息说,真是世事难料!我们家有玉的好日子眼看到头了!这红军一走,这苏维埃迟早要散的!
北斗说,红区的变化确实不可预料,地主富农,贫农干部,有许多不明显的界线划得清清楚楚,分田分地,男女平等,许多清清楚楚的界线又一下子打破和抹掉。你家有玉一辈子就想有自己一亩三分地,现在一下子就实现了,而你家大哥有财呀,如果不是病逝了现在准是个大财主或大地主,被人打倒了,白费了一辈子的劳累。
有银说,人世真是不可捉摸,那书苗家里被打成地主了吗?
北斗说,那倒没有,他家并没有多少地,只是走船积了些钱财,看到红军来了,就大半给了苏维埃,他可拥护苏维埃,说河村人家都是小姓,而小姓能掌权,盘古开天第一次!他原来本想建栋青砖房子,但红军一来,谁还敢当财主?最终只是建了一栋土砖房。
有银问,你怎么不回去分田分地呢?北斗摇摇头说,虽说现时代泥腿子欢天喜地,但我却喜欢原来的生活,就是有地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以前的累,只是多得一些粮谷而已,社会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再说如今红区讲究平均平等,你再怎么辛苦劳累,也不可能过上地主老财们的生活了,那有什么劲儿呢?
有银说,大有不同吧?农民民种自己的地,心里高兴,家家养猪,鸡鸭满地,生活红火。
北斗说,这倒是,镇上那个杀猪的李屠户,生意可好呢!对了,你呢,你怎么不回来分地?
有银说,我也不喜欢种地。
北斗说,听说现在黄石成了白区?白区不讲共产,你跑回来干吗呢?你是怕白军,所以才回河村的?
有银说,苏维埃掌权时,店员涨了工资,红军告诉我们,东家剥削了我们,可以起来造反,我是高兴了几年。但红军规矩多,日子是过得舒坦,但要发财却不容易!
两人说了一阵子,就各自告别,谋划自己的小心机去了。有银走出蛇迳的茂林修竹,准备趟过河滩到对面去。北斗提醒说,你不是回黄石?路在那边!有银说,我想回河村,大哥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回老家,我想看看有玉他们,顺便再去下面的寺里进香,听说那里很灵验!
北斗说,灵验过屁,那山寺的掌门都被苏维埃政府捕了去,现今是个老婆子在看山门。那年夏天久旱,村民上山求雨,寺里摆起了香案,掌门对乡亲说,红军来了,坏了庙里的规矩,有钱人都逃走了,庙里供应清淡,神佛怪怒,就不降雨水了!只有富人回来了,这天气才会起变化。这事传到了政府耳里,派人上山把掌门抓了起来,一审问,这掌门受地主支使,想煽动乡亲不要与红军和苏维埃政府一条心。
有银说,我们生意人,见庙就跪拜,见人就说好,有寺庙就得去。你这么一提醒,我可就不敢大模大样上去,别让政府认为我是外逃地主派回来的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有银过了江口,就是一段悬崖峭壁。过了峭壁,沿着梅江往下走一两里,就到了河村。但有银没有进村,而是沿着江边的小路顺水而下。十年前,有银生气不肯去筠门岭,灯花没有帮手,眼睁睁看着大哥病逝在家里,有银心有愧疚。大哥走后,灯花一直捎来口信,说年节时分要回家过年。但他一直不敢面对灯花,只能独在异乡,情形落寞,幸亏可以找喜妞。
仰华山寺在白鹭镇西头,寺庙边还有座书院,陈炽当年就在这里读书。这书院是启堂文社筹资创办的。这个启堂文社,是梅江边十八族姓创办的。但这十八族姓,却不包含河村的几个小姓人家。红军来了后,书院改成了列宁小学,小姓人家才有资格进学堂。红军一走,学堂又关了门。
有银站在庙门口,小镇的太极双鱼模样一览无余,小岛就在脚下,传说寺庙里有人开门远望,看到一个漂浮物,用扫把指点给人看,没想到就定在了山脚下,却是一个从不沉没的浮岛。
陈炽在京城为官时,有人问起家乡,他随口成诗:寨有中洲并盖州,八字水支两片流,左有仰华钟鼓响,右有莲花结成球。有银自小听着陈炽的故事,不由想起这位有名的乡贤,登上仰华寺,饱览了一番“仰华八景”,什么十里竹岸、清夜滩声、香潭水月、中洲渔火,什么莲峰樵唱、横江棹歌、瑞林朝爽、云阁摩鸢,都是些文人搬弄的词句。
进得寺庙,看庙的老婆子前来招呼。有银接过老婆子手上的香,点燃插进香炉,低头祷告,请佛主保佑事能成功。出了寺庙,有银在山顶远眺,只见梅江滚滚东来,蛇迳果然遥遥可望。
下山路上,有银看到一位村民挑着柴火,问起了李屠户的家。在镇子西头,有银找到了李屠户。一进门,就听到几只硕大的苍蝇嘤嘤嗡嗡,冲有银飞来,转几道弯,又落到一块案板前。给有银上了茶水,李屠继续在石头上霍霍地磨着刀,细小的退毛刀,宽大的开膛刀,尖锐的剔骨刀,粗笨的砍骨刀,在石头上磨得发亮,哐当一声落进一个竹篓里。
有银说,李师傅,生意不错呀,这刀磨得这般有劲。李屠笑一笑,还行,如今乡亲们有田有地,喂猪喂鸭,六畜兴旺,这生意自然多了起来。有银试探地说,能不能帮我杀一头猪,全部卖给我?我要挑到盆村的亲戚家,婚礼办酒宴用。
李屠户说,要是一个月前,这事还好办,那时这梅江上下都还是红区。但上个月红军走了,我半夜起来去杀猪,亲眼看见。红军走的时候从长沙过渡,把两岸的门板都征去搭浮桥,弄得我那天为东家杀猪都找不到案板!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遇上的新奇事!现在这里还是红区,杀猪是有规矩的,苏维埃政府管得严,布告上说“私运粮物到白色区域者严办”!我可不敢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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