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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祈祷(第1页)

儿子在外避乱,灯花孤独守家,是那个年代的悲欢离合。与后世河村人由于打工而引发的背井离乡完全不同。那是乱世烽烟中的求生,充满着危机与险恶。由于抓丁,捡狗有家不能回。捡狗四处流浪,总是挑暮晚的时分突然回到河屋。为此,灯花每天在暮晚时分,对村外的动静格外关注。

灯花对暮晚时分的狗叫声尤其敏感。但她知道这些狗叫意味着两种可能。一种是吉祥的,是儿子回到了村里。一种是不祥的,抓丁的人藏到了村里。独依说,就像《静静的顿河》中格里高尔的母亲,每天晚上会在篱笆边对着星空祈祷,保佑自己的儿子们平安归来!

那一天,村外的狗又叫了起来。灯花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捡狗又回来了。

是的,一道高大的身影进村了。他看到了熟悉的池塘,村场。大黑轻轻地了了几声,看到是熟悉的人,又摇了摇尾巴,不再叫唤。这人从江边回到村里,看到屋子里的油灯亮着。这是无数重复的情景。灯花孤身在家,但儿子却不能在身边尽孝,总有许许多多告别,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狗叫声停息了。这人来到灯花的门前,敲响门扉。手指在敲,但这人心里却在想,下一次,又会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呢?这个人,就是捡狗。灯花盼望平安归来的儿子。这次回来,也是逃回来的。他没想到躲开了小镇的抓丁,却又遇到江上的抓丁。

这一年,梅江上的突然活计多了起来,因为客船突然多了起来,大都是从赣州府上溯而来,一看就是拖家带口的全部家眷。打鱼为生的捡狗时时能够捡到丢弃物。捡狗不知道这些人逃避什么。他们从下游往上游去,说是要去宁都州城。他们衣冠楚楚,不像是逃避的壮丁。况且,他们拖家带口。

但捡狗知道,这些人,显然也是在逃生。这些船,不时需要雇请纤夫,捡狗就回村里叫上几个人,干起了这项不需要招揽的活计。走了几趟,聊过几回,才慢慢了解客自何处来。

客人们说,赣州府遭到日军轰炸,城池也在年前落到了日军手上。政府、邮政、税务、银行等公共机构分散向上游而来,从贡江到梅江,从于都到宁都。梅江两岸水路两路络绎不绝,走路的,坐船的,行色匆匆,前途未卜。有些船只目标过大,在江上被飞机炸沉,全家覆没。

捡狗并没有庆幸乱世带来的活计。因为他看到一路被土匪抢劫和杀害的同胞,看到水面被飞机炸得四散的木板,心里非常沉痛。捡狗的庆幸,是自己能够帮助这些人逃生。就是母亲灯花所说的,这是一份功德。

但这种活计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和同伴就被官府抓住,为官船或军队作义务的拉纤。从白鹭镇到宁都州要走上几天几夜,遇到好的长官回家时给点路费,遇到不好的就白白辛苦一趟。

有一次,捡狗拉着官船,沿着江岸一步一顿往黄石小镇移去。走到半路,他看准了一条山坳,故意装作大声呼喊,不要停呀,作力拉呀!突然,他向同伴使个眼色,丢下纤绳逃进了深山,一路走回到河村。

但这一次回来,捡狗并不是逃回来的,而是从宁都完成官差之后回来的。这一次捡狗并没有逃,是看到长官一路上非常亲善。他跟捡狗讲起了家国之难,讲起了天下兴亡。有些道理捡狗并不懂,但他知道日本鬼子打过来了,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同胞。

官差结束时,捡狗想着年关将至,拉纤一趟空手回家,不知道怎么过年。于是他大着胆子对长官说,我们家有老母,行将过年,希望升官给点路费和盘缠,母亲在家里都揭不开窝了!长官听了,深受触动,欣然答应。捡狗有了钱,置办了一些货物,就匆匆回村看望母亲来了。

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花还在厅子前默默祈祷,对着灶台的观音纸相喃喃有语。她听到狗叫声停了,估计抓丁的人躲藏起来,专门等着突然回村的人。这就像梅江的渔事,这些逃壮丁的梅江汉子,就是一条条随时充满危险的鱼,即将落入乡公所暗暗布置的渔具。

自从捡狗说起东洋人后,灯花又多了一层担忧。她知道飞机的炮弹不长眼,谁知道轰炸的时候,不会落到纤夫身上!听说东洋人攻到了赣州,灯花的担忧更深了,对孩子平安归来的等待和祈祷演绎成早晚两炷香,每次十来个磕头。

灯花觉得磕头非常灵验,有一次天色渐暗,正在插香磕头的灯花被人扶起,扭头发现居然是捡狗,抱在一起痛哭之后,又为躲过劫难破啼为笑。这一天暮晚,灯花数着第十个磕头,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声音:姆妈!

梅江人家,叫母亲不叫娘,不叫妈妈,而是叫姆妈。捡狗从小到大,都这样叫灯花。这是灯花最喜欢听到的声音。

灯花对捡狗再次回来充满欣喜。两人在灯前又说起这次被抓的过程。捡狗把一串铜板交给灯花说,这次遇到的官爷发了善心,给了路费。灯花说,能安全回来就好,不要得罪了拿枪的官爷,一不高兴就会吃枪子的。

捡狗正说得兴奋,灯花告诉他不好的消息:婶婶关进了宁都州的牢房。

灯花说,有银回到老家,但没有回到河村,只是捎来了信,说是在黄石的铺子被政府查封,幸亏当天有银外出做生意去了,但他的老婆秀秀被抓进牢去,传信让有银前往赎人,始终不见有银,就把她押解到了宁都州城。

捡狗吃了一惊,主,一定是私贩烟土的事暴露了,我早知道他会出事的。

灯花说,有银捎信让我们想办法,帮他去宁都州看看秀秀,找人送钱赎回秀秀,你有什么办法吗?

有银说,这样的人,也该吃点苦头了!一个大男人,当个缩头乌龟,自己老婆不去救,还好意思叫我们帮忙!哄我一起去挑烟土,他当初多精明啊!说罢把黄石挑烟土的事告诉了姆妈。

灯花听了,知道捡狗还在记仇,耐心地对儿子说,这个家族就剩下有银这个男的长辈了,再怎么无情,总是家族里一根支柱,如果不去营救,一家子散了,就更加势单力薄了。

但捡狗就是不答应,继续数说着有银的不是。

灯花说,儿子呀,我的气愤比你的深!灯花想起有财病逝前的遗憾和痛苦,想起了有玉被苏维埃枪决的事情,于是顺着捡狗的气愤,把有银对待两个哥哥的事情,说了起来。

捡狗听了,更加气愤,说,姆妈如果早说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不是陪他一起去黄石的,这次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帮他了。

灯花却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不让你见死不救,而是让你气完了,像我一样最终还得认他是一家人,事情与他有关,但又不能全怪他,毕竟事起有因。我们在世间活着,就要多记恩、少记仇,无论如何帮还是得帮,他求上门来,就认我们是一家人,毕竟他是你的亲叔叔。

多记恩,少记仇。这是灯花一生奉行的观念。这句话让独依心中一震!她最初听叶嘉莹先生说起弱德之美,并不完全理解。弱德,就是对懦弱的辩护吗?有什么值得倡导和赞美呢?但是,听了灯花的故事,独依开始有了新的领悟。一位乱世寡妇的生存理念,如此柔弱而又坚强。

独依对敦煌说,多记恩,少记仇,这就是灯花的弱德之美!而她的父亲祝虎也接了一句,灯花的这种弱德,并非自我保全和苟且,而是源于更加深远的家族意识!

且说这天捡狗听了母亲的话,点了点头,说,谁有恩,我会记着。这天晚上,他在床上睡不着。他在想母亲所说的人伦,人情。为什么有银叔叔坏事做绝,还得上去帮他呢?捡狗知道,这就是母亲的本性。他慢慢知道,只有天性善良的人,才能把事情看得更远。

捡狗叹了口气,思想着怎么去宁都州救回婶婶。他半夜做了一梦,早晨起来从梦中得到灵感,救人之计终于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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