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志军瞅着西落的太阳,心急如婪,他不确定:贾一茜会不会如约而至?他发现贾氏越来越躲着他,他十二分后悔,不该把她领进城来,应当学汉武大帝金屋藏娇,不应引她入城示人,但如果不那样做,既不能取信于贾一茜,又绕不开贾云龙那双明察秋毫的鹰眼,这个吴洼子地头蛇,决非善茬!除了这,还有张金梁,他确信张已经迷恋上贾氏,贾虽看不上张,但张软磨硬泡的功夫绝对一流,这不是上上策,是无奈之举,贾氏鲤鱼跳出农门,就象游龙入海,有点把持不住,好在文工团归柳成浩管,出入自由,同学之谊,乘人之美盛情,让柳不好拒绝,唉~!叶志军叹一口气: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能把你弄进城里,你要不识抬举,我还能让你灰溜溜滚回乡下,即可遁回原形,哼!我让你哭都哭不出好声!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也保留惩戒坏人的权力!想到这,他差点笑出声来,你蹦吧,你的筋斗云能翻出十万八千里,可不还在我如来佛手心?何止春风得意,秋风也一样,在萧杀没有来临之前,你就尽情地蹦达。
还好,太阳失意掉在地上,正在玩弄筷子的叶志军,听到了“橐~!橐~!橐~!”的生音,才多久?贾一茜就要脱俗了,也时兴穿上高跟鞋,那钉子一样的后跟,多象金鸡一只踮起脚,要鹤立鸡群,肩上挎着个软皮包,包里很多时候空空如也,那是囊中羞涩的结果,香,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着。
叶志军灵魂迎合着这股香,正在出窍,他看呆了,慧眼识美女!这个带着泥土的芬芳的女人,玉树临风,姿态万千,迎着他招展。
“叶书记,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
小巷幽深,绿苔绣织,墨斑杂踏,巷深如井,偶尔有人进出,匆匆忙忙,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一丛落叶,揭示着秋的深沉。
“这儿挺好:僻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那张绽放着如意笑容的胖脸,象红红的苹果,健康的酡红印在两腮,“坐吧!师傅,两碗混沌,多放麻油少放芫荽,约你一次象蜀道之行,有那么难吗?没有我不惜余力的帮助,你能两脚不沾泥?十指不沾阳春水?姑娘要懂得感恩,首都你是去了,风光无限,省里也有名了,吃水不要忘了我这掘井人,是不是?”
贾一茜捏紧头皮,在肮脏油腻的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叶书记,我一直心存感激,必须承认:没有你这伯乐,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感谢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视这个如粪土?功名钱财于我如浮心?我虽算不上高洁之士,但至少不是为这个,如果我为这个,它远远不够!”
“二位,慢用!”左混沌是个老者,还算干净!他原本是大食堂掌勺的,在斗四批修年代,被下放到食堂,这个支起的摊点,属于国营大食堂,要凭票才能吃上可口的馄饨。
“我就这么多了!容我……”贾一茜面有难色。
“小贾同志!收起这些,我们之间用不着,先吃饭,然后再说!”暮色跌进苍茫里。
“那你要……?”贾一茜感到叶志军面目狰狞,她哆嗦一下,她已经猜到七八分了。
“你是个聪明人,这种事,不用我说破吧!”叶志军象如来一样老练,那不是凤凰,而是一只他要吃就吃的鸡,他把麻油和芫荽送进嘴里,馋虫从喉咙深处,象青蛙跳窜上来,把贪婪吞进去,五脏六腹麻酥酥的,千般滋味,在全身游走,“别以为你这就在文工团站住脚了,差远了,后面还得我不惜余力提携扶持,知道我和柳成浩什么关系?我们是穿着开裆裤的玩伴,告诉你吧,有人把你的举报材料寄到了文化馆,不是我压着,这会儿早转地委了,你还能在文工团混下去?不要和周新华顶牛,是,应当承认:她唱功不如你,可人家背景比你深厚,她姨父是古大江,知道吗?在咱钟吾县,现在炙手可热,是个人都得冲他点头哈腰,你懂吗?要学会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只有站住了才不会倒下,我不会趁人之危,想清楚了告诉我:我要回乡下去了!”阳光里那个健硕放纵的身影,象山一样耸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她应当承认:没有叶志军,她还只能在乡下烂泥潭里挣扎,想想麦口时,顶着烈日,被狂野的粗糙的风鞭子一样抽着,带着沙尘,不!那不是风,而热浪席卷而来,刮得她一阵阵头晕目眩,麦灰象晒干的墨汁,随便摸一把,就是一手黑,擦一下汗,麦灰就在脸上留下痕迹,想想浑身打颤,张金梁不是她心仪的挚爱,她总觉得张的身上少些什么,她说不好,她走在人生十字路口上,个人形势严峻,要么一头扎进城里,要么逃遁原形,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她痛苦地患得患失,叶志军表面笑嘻嘻的,实则是只虎,贾云龙一直想撬动这块压在他头上的巨石,苦苦寻找机会,但一直没有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机会,这是他一生夙愿:做一把手,问鼎权力顶峰,贾一茜知道这一切,能不能和三爷交个底,看他有什么办法,这样一想,她苦笑着,梁山都是逼着上的。
“哈哈!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我说呢,他干嘛对你的事这么上心,原来包藏着祸心,不怕!一茜,机会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我要让他鸡蛋下宅子,自己给我滚蛋!”贾云龙轻蔑地笑了,他等待这样的机会太久,刘子凡呀刘子凡,我要让你丢人丢掉家里,你凭啥看不起我?我比他叶志军差哪儿?老梁头已经把机会给我了,你不顺坡下驴,反而从什么地方,给我弄个二货来,成心给我添堵是不是?这回,我要让你的脸掉在地上,跌个粉粉带碎,他从牙缝中姿出冷哼来,“一茜,你赶紧回城里,可不能搁误正事,容我想想,明后天我去城里,这老小子作死,我就让他死得再难看些!”
“那……那……”
“你先稳住他,别让他窜了,放心,绝对一劳永逸!”贾云龙显得信心满满。
贾一茜迟疑地看着贾云龙,看着他狠命扔了烟蒂。
“嘴巴都给我严实点儿,包括你,敢透露一个字,我掰了你的牙,别怪我不讲情面!”他说的是自己的女人林朵,那双鹰眼看的也是林朵,话也是说给屋子里其他人听,有贾福生、李宜忠、贾云庆、贾云跃,这些人赶场一样,一前一后,聚拢在贾云龙家里,他是他们的核心,有什么大事小务,必乘着夜色,聚在那儿,听贾云龙拿主意,小队上有什么事,稍微出阁的事,必汇报给贾云龙,这其中包括鸡毛和蒜皮,甚至是无关痛痒的事,既是谈资,又是交流,他们一直是贾云龙的喉舌,传达着贾云龙的声音,替贾云龙监督着贾家沟生产队一切,包括风吹和草动,凡事都要听贾云龙安排,头晚的议题,第二天必传至贾家沟生产队角角落落。
贾云苍是李宜忠找来的,天晚了,回城里的班车,早他妈没影了,搬运站那些人,大部分早回家了,老梁做了搬运站一把手,给贾云龙提供了许多便利,包括贾家盖偏屋的石头,都是搬运站途经关山运来的,贾云龙和梁修身的友谊,算是源远流长,增进这份友谊是从李默海死时算起,共同的秘密,要共同遵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梁修身顶了石纹凯的空缺,伤了乔荪,乔把这份怨恨转嫁到梁的身上,认为是梁挤兑了他,所以搬运站许多场合下,正副站长意见相左,民主虽是大多数人愿望,但终归是要集中,权利在谁的手上,谁的话就更有分量。
这两个人经常争执不下,最终掰到刘子凡那儿,乔荪就受了诸多委屈,文革最后几年里,刘子凡靠了边,钱震祖一跃成为三木公社炙手可热的人物,和古大江、沈冬秋沆瀣一气,把持着公社大队甚至是生产队的一切,田家兴象坐在过山车上,头晕目眩,他劝过钱震祖悠着点儿,那是一列没有刹闸制动的火车,一旦跑起来,就再也停不下,直到油干灯熄。
贾云苍还是老样子,摇拖拉机就象爬驴,动作丑陋,形象难看,拖拉机也象驴一样,呻唤几声,就突突突响起来,冒出的白烟,象火车头,众人在夜色迷茫里,送贾一茜连夜回城,一个大胆的计划,在突突突声里已经形成。
李宜忠没有按照惯例,参加后续的讨论,而是一个人往家里走,星夜的风,象个怨妇,时不时刮过来,把不满裹挟在秋叶里,愤气状摔打在地上,这些年他驾轻就熟,浑浑噩噩,猛然一回头,拍起了脑门:林兰香这条小泥鳅,是怎么从时间的缝隙和他的魔掌逃脱的?他精心布的局,怎么象蜘蛛网一样:一扯就断!他原本家在最后一排,从最后一排人家后的小路上,穿过一片绿色的~墨绿的葛针林,就可以安静走回家,那种落叶灌木,长得虬龙扎煞,但龇牙咧嘴往四下疯长的同时,芯却腐朽,锋芒必露的芯,只要踩上一脚,拧一下,就碎如齑粉,他心突然悲凉起来,若干年后,我变成累累白骨,甚至还不如一捧葛针。
他吸一口气,如果是那样被人拧捻,还没有吃上林兰香,岂不是亏到骨头里?不行!我得却那儿碰碰运气。
狗汪汪狂吠,声若铜钟,但只有一狗在叫,声嘶力竭,其他的狗猫在黑暗处,假寐伺机而动,李宜忠加快了脚步,李建木这废物,放着这么好的女人,却游晃去外县,真是蒲棒的儿子——蒲种(方言:楞子!),他哑然失笑,既然你不懂得风情,就让我代替你吧,我可是十五岁无师自通办了牛芳芳,她胆子忒大了,敢一个人来贾家沟相看他,有来路无去路,当晚乘着月色,按在茅草丛中,在她大呼小叫的刺激声中,偷吃了禁果,那份刺激,至今引以为豪壮!这会儿她安静躺在那儿,等着他去品尝熟透的甘果,密液汁汁滴,他麻木了,牛芳芳现在已经对他没有吸引力了,那儿被他捣腾得可走马行船,悠然无阻,那是不时之需,他想拓展新领地,心欲不达,纠结如病,李建玉这老狐狸竟然洞悉他的心灵深处的肮脏之地,竟然以此要挟他,要他听命于自己,怎么想的?他冷哼一声:今非昔比!
有没有李建玉,他都一样可以逆水行舟,在贾家沟一亩三分地上,可以为所欲为,李建玉日薄西山,颓势早现,他腐朽的身体:从外往里烂,咳血已经成常态,这是死亡之光的笼罩,所以沈冬秋择主心切,抛弃他已经是箭在弦上,贫协主任一跃,成了人物,田震祖信任他,并且抛出多年前,沈之所以逆风翻盘的背后之原因,到这时候:沈冬秋才明白:原来如些(此)!这么多年,错把李建玉当恩主,言听计从,原来王格扬之所以名落孙山,是因为他招惹了小寡妇,撞在人家枪口上,沈冬秋替王格扬不值:姚翠萍没能上手,还惹了一身骚,如果不是有此插曲,古铃说不定在谁身下骚首弄姿,命运之神啊,你咋这样?他慨叹。
情牵一线,运系一发。树是有根的,水是有源的,差之毫厘,失之的何止千里?王格扬,你就活该吧!
李建玉表面还藏着城府,其实一切都在走下坡路,身体裹挟着命运,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现了颓势,只是他心不甘而已。
78岁的李精妙,举颓废之力,在别人惊骇的目光里,在那爿倾他十多年之力的宅子上,盖起了三间草屋,这让世人惊叹于其能量,其实背后有李建辉、陈兰英的影子,如果没有他们,李建木这个糊涂蛋,这个做了我父亲的人,就可能孑然一身,我在静下心来,叙述这段悲怆的往事时,忍不住潸然泪下:祖父大人,天国安好!纵有一日,必来会您,伺候您,点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天色黧黑,老眼昏发的李精树,还用拐杖在地上捣着,哗啦哗啦的秋叶,落在他脚边,一弯月牙,如镰而挂,“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天不亡我,更何况人乎?”那时李子华不仅能爬,更可扶着他的拐杖或他的瘦骨嶙峋的腿站起来,又细又软,绵羊毛一样的小辫子,一甩一甩,天地有轮回,人生有福祸,月色里,他老泪纵横,丢了拐杖,双手扎煞向天,那是信徒祈福,他的这个举动,看得李宜忠一愣一愣的。
“他疯了吗?应该没有!”李宜忠没有停留,而是走过那棵高大洋槐树,直接走进我家,我妈在昏暗的油灯,正在给我补衣裳,小时候的我,异常顽劣,土里、泥里、甚至是尿里、屎里,不管是什么地方,自在而为,纵横驰骋,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去敲人家门,敲完了撒丫子就跑,被轰然窜出的狗撵得屁滚尿流,逼急了,象猴子一样,爬树上,并且洋洋得意冲下面狗摇头吐舌头,“咬不着!咬不着!干着急,有本事上来!”狗咬一阵索然无味,溜走了,我就顺着裂裂巴巴树干滑下来,速度很快,裤裆豁了个大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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