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结束学业,上了货船当帮工。有时两兄弟同走一条船,捡狗卖力气,书声当文书。在梅江走船叫走上江,入赣江,转万安,去星子,就是走下江。书声读了私塾,断文识字,书记做账,验货写单,洽谈业务,颇受重视,被船帮带着专门走下江,有时要一年半载的才回家一次。
两兄弟跑船走江湖,分离总是比见面多。虽说走船是可以躲壮丁,但江湖风波同样让灯花担心。仲夏的一天,灯花叫捡狗找书声回家。捡狗躲壮丁刚回村,要去河里捕鱼,听到吩咐,就问,不过年、不过节的,找他干吗?
灯花说,我有些不放心,他不像你成亲了,有妻有儿有牵挂,如今走得没一点影子,一点也不顾家。你这些年走船放排做搬运,认识水路上的人,你去给书声带个口信,或者自己去找他回来。
捡狗说,书声有文化,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灯花说,白了这么久,我思谋着社会得变。红白交替时期,最容易出事!还记得十年前那个小裁缝吗?师傅带着他上我们家做年衣,真是年轻不懂事,就是喜欢看热闹,听说红军走了、白军来了,不听老人劝阻,特意看军队,结果刚到那边就被逮去杀害了!多可爱的孩子,跟书声一个年纪呀,说没了就没了!
捡狗说,我记得,那年他师傅可能受了打击,把书声的过年衣给裁错了,我们不忍心叫他赔!
灯花说,就是这原因!我可不担心我们家书声!你去给接回来,或者叮嘱他一声,这时节可别乱跑。捡狗说,书声不会的,上次他去黄石念私塾的路上被国军抓住了,都能灵活应付想法子逃走。
灯花说,就怕他大意,这孩子喜欢多嘴,常言说祸从口出,谁知道他会不会惹上事!郭家女人是怎么死的?就是男人当兵去了,守了个活寡,孩子爱哭,尤其是沾黑就哭,她哄着说,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人,孩子呀,不要哭了哈,这天就要亮了,不要哭了呀……第二天,就乡公所抓去杀了,说是保甲的乡邻告密,说天就要亮了,就是盼着红军回来,这不就是地下党?!
捡狗说,还有这等事,!难怪有玉叔叔被冤屈!灯花说,可不是,现在保甲制更厉害,十户一甲,十甲一保,保甲连座,乡邻必须互相举报,否则出了事一起受牵连,书声年轻气盛,就怕说错话做错事,你得去接他回来,我才放心!
捡狗只得答应。一个洪水滔滔的日子。捡狗缠着汗巾别着柴刀走出家门。他准备去黄石问问。
黄石,是两兄弟的避难所和联络点。书声回到河村,总是念叨书院郭先生的好。灯花就让捡狗去黄石赶集,每次都带上一些土货。芋头呀,红薯呀,当然还有自己制作的鱼干、米果之类。郭先生是黄石的话事人,也是有权有势的乡绅。有了郭先生的关照,白鹭镇的人自然不敢到黄石抓壮丁。
有一次,捡狗挑着一担活鱼到黄石出卖。脚盆刚落地,小镇的居民围了前来,问价称量。捡狗并不带秆,总是从盆中捞起一条活鱼,掂量一下就说出重量。人们不信,拿到旁边一秆,果然相差甚小。但是,捡狗发现居民拿上鱼后,并不回来付钱,而是直接走了。捡狗不敢去追讨。不到一刻钟,盆里的草鱼就卖完了,却没收到一点钱。
捡狗知道,这是黄石的居民欺侮他是个外乡人。他来到郭家贵家,对先生说,他的鱼被抢了。郭先生听了,气愤地说,这些人也太嚣张了!他来到小镇集市上,长衫飘飘,过街走巷,高声喊叫:我家亲戚来卖鱼,刚才谁拿了鱼的,自己把钱送过去,不付钱的也可以,你来我家说一声,我替你付了!
谁也不敢得罪郭先生!不一会儿,捡狗如数收到了卖钱的钱,一分不少!捡狗对郭先生感激有加,又说起了家族里的事情。
原来,灯花手上一直珍藏着一些纸页。那一天,灯花对捡狗说,县城里有人来我们村联络,说是修族谱,你父亲临终前交给我把一卷纸页,我后来才知道是族谱,还是同治年间修的。他叮嘱我交给你们传下去,我当时万分悲伤,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后来才知道是族谱,是为你们兄弟准备的。你们只有进族谱,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百多年了,这次修谱的机会,不能错过!
捡狗收到卖草鱼的钱,都交到郭乡绅手上,说,这是我们家修族谱的钱。郭乡绅正在惊讶,只见捡狗又从身上掏出一卷纸页,说,这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资料,我们看不懂头绪,还要有劳先生为我们梳理梳理!郭乡绅接过纸页一看,认真翻看起来,答应了捡狗的重托。
看到郭乡绅如此宽爱关照,捡狗又说,我还有一事有劳先生,我家叔叔一直在黄石做生意,得罪了一个恶人郭屠,躲在老家不敢出来,无以谋生,我想请先生跟从中调解,跟郭屠说说,叔叔犯下的罪错,我来帮他赎过!说罢,捡狗把有银的事讲述了一遍。
郭乡绅说,这事好办,我家铺子的掌柜要回宁都,我正愁找不到接替的人手,既然你叔叔曾在黄石做事,懂得经营之道,那不妨为我做掌柜,这样一来郭屠也不敢怎么样了!捡狗自然大喜,千恩万谢,回家给灯花和有银报喜。
捡狗回家后,天天上山打柴,卖给村外的货船,换来钱款作为去外地修谱的盘缠和经费。郭乡绅把族谱资料整理好了,对捡狗说,你们家去永丰修族谱,得找个懂文墨的人,从族谱里看你们宗族在宁都州城建有会馆,参加考试的定然不少,族里可有人选去修谱呢?!
捡狗说,祖上是荣耀过,可惜到了我们这一脉差点断了香火。捡狗于是把母亲灯花的往事说了一遍。郭乡绅听了,说,你母亲可是贤母,这样吧,你们修族谱去永丰正好要路过宁都,就叫有银去一趟吧,我给他放假!
捡狗自然欢喜,把打柴的钱都交给了有银。
有银半年之后,一直没有动静。捡狗找到他,问修谱的事情怎么样了,有银说,资料交上去了,只等回音就是。但是过了一两个月,不见宗亲前来联络修谱的事情。灯花问起修族谱的事情,捡狗说,让叔叔有银去了。
到了春节,有银回到河村,捡狗又问起有银修族谱的事情。有银支支吾吾,说不出具体的情形。捡狗看出叔叔背后有鬼,就厉声责问起来。有银知道隐瞒不下去了,只好说出了原委。
原来,有银想到自己无儿无女,对寻根问祖之事根本不感兴趣。但由于家族的重托,他只好独身前往。一路风波,到了永丰县一个叫沙溪的地方。他或许听说了欧阳修那块《泷冈阡表》,或许并不知道,反正他压根就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当地纺织的一种土布。
有银饶有兴致的探问,物美价廉的土布立即激发了他生意的本能。他完全忘掉了来永丰的目的,把全部的盘缠换成了土布。他或许有过一会儿犹豫,但他肯定心存侥幸,反正是他一个人来永丰。巨大的利润战胜了他的宗族观念,有银子才是硬道理,挣钱才会有家业。用一堆银子去换回一堆毛边纸,族谱当不得饭吃,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他在永丰进了一批土布,卖到了郭家铺子。
捡狗要他把钱拿出来。有银说,我现在当的是掌柜,而不是自己开铺子,那点收入不高,钱早就花光了!
捡狗气得说不出话,拿起一根木棍就要朝有银打去。灯花赶紧走了过来,说,你这是怎么了?你还敢犯上?有银再有什么错,但他毕竟是你长辈,怎么敢打他!有银趁机逃走,年也不过,提前回到黄石去了。
捡狗没办法,只好重新上山打柴卖钱。这一次,他叫回了书声,让他跟着有银叔叔一起前往永丰,这才把族谱修成。
这一次,捡狗到黄石找书声,他并不想去看望叔叔有银,但灯花却认为这样做不好,因为会让郭乡绅看出家族不团结。灯花说,有银的事还是不能跟他说,得装作一家人亲亲热热!想到这里,捡狗不由得叹了口气。
捡狗一路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走了一两里路。他往蛇迳走去,快到茶亭的时候,捡狗看到区长谢光球从对面的峭壁上走来。
正是这个人物,无数次带着国军的兵丁扑进村来,出其不意,试图干净利索完成一个壮丁名额。区长作为本地人,深知族姓间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多少大姓青年在抓捕之后,要么族长出面,要么银钱开路,让区长瞻前顾后,不能自由决断。像捡狗这样寒门穷族,抓捕之后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却天生了一副泥鳅的本领,难以捕捉。
捡狗和区长两个在梅江边狭路相逢,用惊讶的眼神相互对望,内心澎湃如滔滔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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