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溪以上,梅江边的田亩原来是姓谢人家的,后来这人赌空了家财,就换了主,成为赖姓人家的。有玉回到河村后没有走排,租了几亩地,种了不到两年,这些田亩又换了主,归了苏维埃政府,分给了租地的人们。
把孩子拉扯大,小脚的灯花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苦。有玉不再走排,而安心在家种地,显然是为了照顾大哥一家。转眼间十年,捡狗和弟弟大了,也跟着有玉下地。农闲时节,捡狗带着弟弟上山打柴,卖给小镇的商户们。白鹭镇起了苏维埃,灯花自然高兴,但也有新的烦恼。
灯花的烦恼,就是担心儿子闹着当红军。一九三四年,捡狗十五岁,当然还没有到参加赤少队的年龄。那时镇子里十六岁到二十三岁的年轻人,都编在赤少队,二十四岁到四十五岁的乡民,则编成了赤卫队。问题是,捡狗虽然年纪不到,但长得牛高马大,看上去就像二十好几的小伙子了!
年轻人都想嚷着当红军去,捡狗几年前就起哄过,这成了灯花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
有银回河村那天,灯花在村场前刮苎麻。捡狗带着弟弟上山捡木梓去了。白鹭镇茶油金贵,小镇的居民一到白露,也去大山上捡茶籽。灯花带着捡狗曾去往她娘家的村子,白天上山捡木梓,晚上吃住在娘家,中午带着饭菜山上吃。孩子个个像猴子,一上山就溜上了树,灯花就在树下捡。捡狗大了,就不需要姆妈带着去了。
正是白露时节,捡狗带着弟弟书声一早出了村场,去往屋后的青山。捡了些木梓回家,他们吃过早饭,却没有继续上山。放下两扁篓,捡狗赶集去了。弟弟也说去列宁小学看看,今天有没有开门。以往捡木梓的时节,捡狗是不赶集的。那一天有些反常,但灯花没有责怪他,毕竟孩子们辛苦没完,赶集正好看热闹,也可以买些零嘴。
灯花一边刮着苎麻,一边观赏屋场上的鸟兽争斗。这是这个小脚女人打发时间的办法之一。
灯花养了一只狗叫大黑。大黑在屋边的树影里懒洋洋地醒了过来,伸着猩红的舌头,冲喳喳叫着的麻雀不满地瞟了一眼。麻雀继续围着一只鸡盆欢快地叫着,为几粒残留的糠饭兴奋不已。仿佛是两口子,麻雀在交流今天的收获,叫唤声彼此起伏,低的一声是询问,高的一声是应答。
大黑终于被这对公然的炫耀惹恼了,猛然起身冲了到木盆边。麻雀没有想到自己的欢爱影响了大黑,惊叫着飞起来,落到屋边的柴垛上。柴垛是捡狗两兄弟挑回来的。大黑被白花花的木柴晃了一下眼,又起势跳了起来,追咬着麻雀。
麻雀惊慌地叫了一声,交流意见后各奔东西,划出两道弧线,一只落在树梢上,一只落在屋顶上。大黑朝池塘紧追不舍,麻雀飞到了对岸的田野,消逝了踪影,大黑汪汪叫着,望池兴叹。灯花盯着大黑的身影,咧嘴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俗话说笨狗猎飞雕,还真有这回事!
小镇自然有热闹的日子,每逢集日,四周的乡民往街巷上涌,热闹异常,挑担的,赶牲口的,嘈嘈杂杂,不时有乡民到村子里讨口水喝。灯花弄了个大茶壶,泡了些大叶茶,摆在大路边,一边织线割麻,一边同乡民聊天,灯花织线的手艺就这样传遍梅江两岸。
平日里,河村就安静得很。临河的码头上蹲着一排妇女,浣洗衣物。有玉牵着耕牛驮着农具,从村场上走过,不时一坨牛粪落地,有玉铲进随身带着的筐里,牵着牛走出村子,晃晃悠悠去往梅江边耕种。
有财走后,灯花在书苗婶的帮助下学习各种生计,刮麻纺线,浆布纳鞋。每做一样事都要比的女人更专注,更用心,手艺很快超出书苗婶。看着大黑远去,灯花忽然听到一只喜鹊落在棚顶上,没头没脑地叫了两三声,心里立即起一个大问号:难道有什么不吉的事情?
梅江人家把喜鹊和乌鸦混为一谈,都叫“死翼雕子”,往往发布一些凶兆。灯花不会忘掉十多年前那声悠长的鸟叫,有财就是在那悲声里离开人世的。听到喜鹊的叫声,灯花盼望屋场里有人早点回来,让这声鸟叫有个说法。
但村子依然静得让人发碜。灯花坐不住,就移到村子东头去找书苗婶。婶子却去地里伺候苎麻了,倒是过门不久的媳妇春妮,放下柴草担子,一边拔出竹杠,解着绳索,一边问,我婆婆上哪儿去了?屋场里怎么这么安静?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灯花笑着对她说,怎能不安静?人们都闹着去镇子里,捡狗和酒箩几个青年闹闹嚷嚷去了。
春妮解散了柴草,拔出插在柴草里的镰刀,勾起一抱柴草,分散在空坪上晾晒。她埋怨说,现在正是捡木梓的好时节,这些人还往集镇里跑,分明是越来越懒了。书苗婶子回来,灯花和她一块儿伺弄苎麻,一边说,今天的鸟叫得厉害,我心里慌慌的。
书苗婶说,现在白鹭镇换了天,有什么可慌的,你家有玉都是区苏政府的人了,定了你的心吧。
快做午饭的时候,捡狗也回来了。捡狗这天回来后显得非常快乐,也十分勤快。下米起火,择菜烧饭,他不让母亲沾家务,只是支使着弟弟。吃饭的时候,捡狗说,姆妈,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灯花心里一惊,点了点头。
捡狗说,我想去报名当红军,村里油箩也去,我们约好了。
担心的事情终于到来了。灯花吞了口饭,停了下来,吃惊地望着捡狗。过了一会儿,灯花把碗往饭桌一放,用筷子拍打着桌面,说,红军不是走了吗?那天夜里,我们一夜没睡,听到村外的队伍走了一夜!再说,你能丢下姆妈不管?我把你们拉扯大,容易吗,你说声走,就可以抬腿就走?
捡狗说,我没有忘记,但我们也不要忘记是苏维埃的好。红军是走远了,但也有留下的红军!小镇上人们都在议论,说红军分成两半,一半从云石山出发,去了于都,一半留在瑞金,躲到山上。他们还说白军打过来了,已经到了黄石,不久就会来白鹭镇,年轻人不去当红军,就会被抓去当白军!
灯花黑着脸说,别跟我说大道理,我们跟别人家不同,至于白军,那是将来的事情,到时再说。捡狗还想说下去,灯花起身离开了饭桌,说,不要再说,等你叔叔回家再说。
有玉一大早出门去了,不知是给红军家属当优力去了,还是到区苏说公事。灯花想让他回来劝劝捡狗,趁早打消当红军的念头。
傍晚的时候,捡狗跑回家对灯花说,有客人来了。灯花抬头看去,说,那不是你有玉叔吗?灯花心里纳闷,有玉又不是客人,喜鹊叫什么呢?一边想一边埋头忙着手中的活,丝丝线线和皮皮骨骨在竹椅边不断增多。
这时,灯花听到了另一个人叫我大嫂,声音与有玉不同。
是我,我是有银!
灯花仍然没有抬起头来,身边响起了一声遥远而熟悉的声音。灯花正捏着一块厚重的瓦片压着苎麻,抽丝剥茧般挥动着手臂,听到叫唤,手抖动了一下,和瓦片一起停在了膝盖上,抬起了头。
那一天,有银应该从我眼光看到了冷漠。事情过去了十多年,灯花不会忘掉有财临终时的话,不要怪罪有银,毕竟还是亲兄弟,以后还要多多互相帮衬。所以她眼里的这些冷并没有结成冰,应该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寒光闪闪。灯花冷冷地应了一声,就没有再吭声。
有玉把有银带进了屋里。灯花竖起耳朵,关注有银的打算。
还是那三间土屋!梅江边的三兄弟,虽然有使不完的劲头,想不完的愿头,但在梅江只有三间存身的土屋。那一个厅子,还是和乡民共用的,只有一半的使用权。父母先后病逝,让这个家族陷入最艰难的境地。
有财去世一年后,有玉得到消息回到了村里,怕灯花孤儿寡母会受到欺侮,就留在村里继续耕种为生。有银看到,两座灶台,一座在厅子里,一座自己的住房里——这是有银常年不回村里对家族的惟一贡献。
灶台上一只蜘蛛正在结网。有玉对有银说,你不在家,就把你房间当了厨房,但是很少用,农活一忙没时间做饭,大嫂把我的饭一起做好了。
大哥的房间,或者说灯花的房间,与有玉的那间相邻。这十来年,有玉和灯花共在一个屋檐下,分不清是一家人,还是两家人。有玉告诉有银,大嫂的意思,灶头分着过,农活一起做,最怕有客人来家里,一有客人,就必须自己做饭。
有银说,我知道,这就叫搭伙过日子,我也理解,我在黄石和喜妞也是搭伙过日子,但又各自独立。你当年结束排工生涯,是为了大哥而留在河村的吧,大哥会感激你的,要不是你留下,这个家就像飘萍破絮,早就散了!
有玉说,这得感谢大嫂有决心,对大哥有情意,如果她带着大哥的两个孩子改嫁,那这个家恐怕就断了香火!有玉招呼着有银把行李放下,说,等你挣了钱,另建一栋大房子,我们就可以沾光了!
有银说,所以你得帮我!
敦煌说,从大户人家嫁到穷苦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灯花的婚姻在今天看来,几乎不可思议!婚姻没有固定的模式,所谓的门当户对多是预期,并不具有排它性!婚姻的任意组合,才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奥妙所在!
薪火说,但这种任意组合,往往也是悲剧的根源!这时,独依的父亲笑了起来,说,不是悲剧,而是正剧!历史跟婚姻一样没有预定的剧本,悲剧与喜剧总是相伴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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