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阿尔封斯·都德
阿尔封斯·都德(1840—1897),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作家。生于法国南方一个破落的丝绸商人家庭。15岁起就独自谋生,后来到巴黎,从事文艺创作,过着清苦的文人生活。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都德应征入伍。1897年卒于巴黎。都德一生写过近百篇短篇小说,其中大多数作品以普法战争为背景,讴歌了法国人民的爱国情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小东西》、《达拉斯贡城的戴达伦》、《不朽者》,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柏林之围》,散文集《磨坊书简》等。
那天早上,我很晚才去上学,心里非常害怕受到责骂,因为阿麦尔先生说过,他要考我们分词规则,而我连开头字母都不会写。这时,我突然冒出了逃学去田野里玩的念头。这是个晴朗、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听见鸟儿在小树林边鸣叫,锯木厂后面的里贝尔草地上又传来普鲁士兵的操练声。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比分词规则更有诱惑力,不过我还是抑制住了诱惑,快步往学校跑去。
从村政府门前经过时,我看见许多人站在小布告栏前。这两年,所有的坏消息,比如打败仗,征兵征物,还有普鲁士军队司令部发布的命令等,都是从那里传来的。我边跑边想:
“又发生什么事了?”
当我跑过广场时,瓦克特尔铁匠和他的徒弟正在布告栏前看布告,看到我喊道:
“小家伙,不要着急嘛,再晚你也不会迟到的!”
开什么玩笑,我生气极了,一口气跑到阿麦尔先生的教室。
要是往常,上课前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人声嘈杂。课桌开开关关的声音,同学们捂住耳朵背诵课文的声音,甚至在大街上都能听得到。阿麦尔先生用大戒尺敲着课桌,叫道:“安静,安静!”这样,我就可以在嘈杂声的掩护下,趁机溜到座位上。可是,今天却别于往日,教室里静悄悄的,如同星期天的早晨。从开着的窗户望去,同学们都整整齐齐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阿麦尔先生的掖下夹着那把可怕的铁戒尺,在教室里来回走动。我不得不推开门,走进安静的教室。可想而知,我当时是多么地尴尬与胆怯!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阿麦尔先生只是看了看我,异常温和地说道:
“快点回到座位上去吧,小弗朗茨,要不是你,我们早就上课了!”
我跨过凳子,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直到我稳下心来听课,才看到老师今天穿着他那件帅气的绿色礼服,领口打着精致的领结,头上戴着那顶刺绣黑绸小圆帽,他只有在上级派人来学校视察或学校颁奖时才穿这身衣服的。此时,教室异常地庄严肃穆。可是最令我吃惊的是教室后面那些通常空着的凳子上,此时坐满了镇子上的人。和我们一样,他们也都默不作声,有头戴三角帽的奥泽尔老人、前任镇长、以前的邮递员,还有其他的人都在那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悲伤,奥泽尔老人的膝盖上还摊了本边角已破损的旧识字课本,那是他随身带来的,他那副大眼镜就放在课本边上。
我正觉得奇怪,这时阿麦尔先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继续用那温和而又庄重的声音说道:
“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下命令,在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能教德语……新老师明天就来了。今天是你们的最后一节法语课了,所以请你们专心听我讲课。”我立刻惊呆了!
啊,这些坏蛋,他们在镇政府布告栏贴的就是这个消息。
我的最后一节法语课!可我还几乎不会写呢!我再也学不到法语了!我的法语也到此为止了!我是多么懊悔逝去的时光啊!懊悔自己以前为了掏鸟窝,去萨尔河溜冰而逃课!几分钟前,我还觉得我的那些书,法语课本,那神圣的历史课本,是那样令我厌烦,但顷刻之间,他们已是我的老朋友,令我不忍与他们诀别。还有阿麦尔先生,想到他马上要离去,我再也不能与他相见,我便忘记了他那把戒尺和他的暴戾。
不幸的人啊!为了纪念最后一节课,他穿上了那帅气的节日盛装。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教室的后面坐满了镇子上的老人。那是因为,他们也为自己以后不能到学校学习而感到懊悔。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先生四十年优秀教学的感激,和对那已被他国掠去的国土的敬仰。
正想着,突然听到先生在叫我的名字,该我背分词规则了。倘若我能声音洪亮,准确而又清晰地把分词规则从头背到尾,我情愿付出一切代价。可是,我连开始的那些词都还没弄懂。我站在那儿,用手支着桌子,心怦怦直跳,头低着,不敢抬起。这时,我听到阿麦尔先生说道:
“不责备你了,小弗朗茨,你受到的惩罚已经够了。事实就是如此,每天我们都对自己说:‘我有很多时间,明天再学吧。’现在你们知道发生的事情了吧。这就是阿尔萨斯人最大的不幸:明天再学习。现在,那些人有权利说:‘怎么回事啊,你们扮做法国人,却不会说或者写自己的语言?’不幸的弗朗茨,这些并不是你的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需要自责的地方。”
“你们的父母并未尽力让你们努力读书。他们宁愿打发你们到农场或者工厂里做工,只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我呢,也应该自责,我不也常常打发你们到我的花园里浇水而不让你们学习吗?当我想去钓鱼时,不也让你们放假吗?”
阿麦尔先生谈起了以前的又一件事。而后开始上法语课,他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精确、最具逻辑性的语言;我们都应永远掌握它、记住它。因为,当一个民族亡国时,只要自己的语言永存,就犹如手握打开监狱之门的钥匙。然后,他打开一本语法书,读起了课文。我吃惊地发现,我竟然能这么透彻地理解它。他所说的看起来都那么简单易懂!我还觉得我从未这么认真地听过讲,而他也从未如此耐心地给我们讲过课。这个不幸的人仿佛要在临走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们,把所有的知识都灌输到我们脑子里。
讲完了语法,我们开始上写字课。那天,阿麦尔先生准备了许多崭新的字卡样,上面有美丽的圆体字: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些字帖卡犹如教室里飘扬的小旗子,悬挂在课桌的金属杆上。可以看到,每个人都那样聚精会神,教室里是那样悄无声息,只听见笔尖划过白纸的沙沙声。偶尔有几只金龟子跑到了教室,但丝毫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甚至连最小的同学也在专心地练直杠笔划,似乎那些也是法语。屋顶上鸽子在咕咕地低吟着,我边听边想:
“他们该不会迫使这些鸽子也唱德语歌吧?”
我的眼睛不时地从书本移向阿麦尔先生,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教室里的一切,仿佛要把这个小教室中的所有都装进眼睛里带走。可想而知!四十年来,他始终如一地待在这里,固守着对面的院子和一成不变的教室。唯独教室的凳子和课桌被学生磨得光滑了;
花园里的核桃树也长高了,那棵啤酒花,是他亲自种下的,如今也都爬满了窗户,爬到了屋顶。听到自己的妹妹在楼上卧室里来回走动着收拾行李,想到自己就要与眼前的一切诀别,这个不幸的人是多么伤心啊!因为明天他们不得不离开了。
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课上完,写作课完后是历史课。接着,我们唱起了ba,be,bi,bo,bu。坐在教室后面的奥泽尔老人戴上了眼镜,双手捧着识字课本,随我们拼读起来。看得出,他也在哭,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样子看起来滑稽,让人既想笑又想哭。啊,我的最后一课,我将永远记住你!
突然,教堂的钟敲了12下,接着是祈祷的钟声。这时,普鲁士军队也操练完了,正在回营,他们的号声回响在我们的窗下。阿麦尔先生从椅子上起身,面色苍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高大。
“朋友们,”他说道,“我——我——”但似乎有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拿起一支粉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
“法兰西万岁!”
然后他停了下来,头倚着墙壁,没说一句话,只是打了一个手势:
“放学了——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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