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长一段时间,叫仙道的异族陷入了静默。他似乎怀疑纸上那几段官方、客气的恭贺里,实际隐藏着葬礼上牧师写给谁的致哀词。他盯住铜版纸上那串罗马名,反复确认十一个洋文字母。
“仙道?”
异族依旧没有做声,他从头到尾翻覆看了通知书五到六遍——像早些时候男孩那样——确认那确凿是一封珀渡大学寄给仙道彰本人的录取通知书。
“成立于1874年啊,也就是明治七年。唔,英国占领斐济岛,美国联邦军入侵南部平原印第安部族,日本入侵台湾那年,不是什么光荣的年头呢。”他终于开口时,仍没有望男孩,继续望着通知书,像是打算就学院成立当年的所有肮脏历史故事,向通知书上的校长斯蒂芬·c·比林本人进行敲诈勒索。
“你自己的通知书呢?”
“柜子上。”
异族毫无拿来看的兴趣,男孩作出补充:“也是珀渡,人类学。”
异族几乎笑了一声,固然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大约为丝毫不像人类的男孩居然申请的是“人类学专业”吧。寡人能想到他能开出的那类轻佻玩笑:男孩研究人类学,相当于外星人研究《地球人习性大全》只为更好的狩猎。
“所以,没有申请排名更好的学校,是因为我吧?”
由于他向来微笑着——哪怕假笑,一旦撤销了笑,那相当平淡的口吻,听来额外的漠然。
男孩似乎在努力分辨对方的漠然是不是假装出来的,像平素男孩一拳锤在他肩上,他故作的那类委屈怪叫。
“是。”男孩没有否认。
“哦,你那位吉莉安阿姨帮你弄的?当然,我想不很难吧。我的托福、gre成绩,学校的成绩单,包括高中时期的篮球经历、获奖证明什么的,拿到都不算难对吗?推荐信嘛,想必稍微麻烦点,但你那位吉莉安阿姨托托人也不在话下吧,毕竟是你外祖父的得意门生,如今是普林斯顿还是麻省理工的终身教授来的?只是毕竟我不像你,没拿过全国大赛冠军,哦,连四分之一决赛都没有进过,单场vp那种玩意儿对申请北卡、杜克的篮球奖学金还是太勉强了对吧?所以,委屈你流川也选了珀渡大学,学校排名虽然略靠后,但篮球实力还算强劲,对吧?我没猜错的话,是这样的吧?流川?”
男孩看着异族,没有说话,脖颈、肩膀、手臂、拳头一律绷得很紧。因对方猜测他的每一句都猜对了,他却全然猜不出对方的一丝想法。
美国是个地名,寡人倒知道。从两三年前起,男孩就在为去美国打篮球做预备。寡人不很忧心,大约在西方,寡人也知道,具体位置么……没有猫知道。那么将要越过蚝照鱼市了,寡人仅听伯劳鸟茨维塔耶娃说过——每日奔波往返于御彼和濑山的好色雌鸟,为了包养她的两个小白脸(一只树莺在御彼公园,一只画眉在濑山),常用各种小道消息向寡人换取幼鼠、喜鹊蛋。她说稻摩川公园和富田大百货之间有一只人工湖,大约就是男孩提过的“太平洋”,“黑角,我推测美国大抵也就在湖边公共厕所的位置吧。”伯劳鸟曾做过寡人的御史,不久丢下一句“皇帝残暴专横,不堪为谋”罢官请辞,她曾和阿瓜密谋过“推翻黑角的邪恶统治”。一切并瞒不住寡人。眼下寡人倒认同这乱臣贼子的推断,美国大抵就在人工湖边公共厕所的位置。寡人欣赏的嘻哈歌手库尔·霍克是美国人,确实,他的音乐带有很地道的西方公厕风格。
男孩和异族为何为了“美国”变得气氛紧张,寡人不很理解。诚然寡人乐于见到如此。嗳,愿男孩快些下达斩首令。
“我是该庆幸吗?”异族露出一个假笑,相当假,那笑像黏在他唇上的绿色八字胡,“庆幸我的流川还没有不懂察言观色到,对我说‘生日快乐’,把这份皇帝诏曰当做送我的生日礼物。”
“仙道,我——”
异族望着男孩,眼神专注而漠然,那类出于事务性读报的神情,他望着男孩漂亮的脸蛋,望了好一阵,显然他读到了专业领域相当严峻的负面新闻:“哦,看来这还真是生日礼物。”
他冷笑了一声,如果手里真有雪茄,他恐怕会狠狠摔在地上。
“仙道,你应该打篮球。”男孩决定开口。
“哦,我‘应该’。”
男孩的口吻十分生硬:“我不喜欢你学建筑,你该打篮球。”
“哦,你‘不喜欢’。”异族再度假笑了一声。
异族擅长仅仅在一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在那一两个音调中举重若轻地完成对男孩的讽刺剧。
寡人听懂了那剧目,男孩似乎听不很懂。
“你有天赋,”男孩生硬地加快语速,面对无法弄明白的局势,寡人十七岁的继承人偏爱用强行突破战术,“你打得很好,技术,球商,策略……还可以更好,仙道,你不该放弃。”
“哦。”
“你在东大,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念建筑,毫无意义。”男孩总结,“你和我去美国,先打三年大学联赛自我锤炼,再参加nba选秀,争取打替补三年内成为首发,我们一起。”
男孩从未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一次性包含简单的前因、后果、短期和中长期人生规划,每句超过五十个字,或者是他半年的分量。他甚至还抛出“自我锤炼”这类颇富文学气息的词汇。他是在向寡人致敬吗?像苏东坡的《闻洮西捷报》是致敬偶像杜甫的《阁夜》?寡人不由怀疑,从寡人不久前的杰出劝业演说里,男孩是不是提炼了很零星、寒酸的一点技巧?
寡人仍记得,男孩上一次吐出超过二十个字,差不多是整一年前的事了。当时高中毕业的异族没有接受东大篮球特招,仅报考了同校建筑系。男孩得知后,同样说过那一句“念建筑,毫无意义”,同样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寡人仍记得,那一套被异族命名为“识字卡”的自制彩色卡片,大约三十张,那时异族做了一礼拜,确实,确实就像做给儿童的看图识字卡片。寡人仍记得,他如何拉着懊恼的男孩在客厅的埃及风格地毯上坐下,如何一张张向男孩展示并说明。
当他举起那张写着“我讨厌的类型”卡片时,先让男孩看其上手绘的一个正在大声呕吐的巴特·辛普森漫画形象:
“流川,我这人从小讨厌的东西很多,像裙带菜、议员、濑尿虾什么的,当然,裙带菜和濑尿虾其实是挺好的玩意儿……我从也小讨厌和人起冲突,不论是肢体或精神冲突,讨厌和人争输赢,不必说,讨厌卷入战争,我甚至荒唐到,从小也讨厌和冲突完全相反的东西,比如和人合作。你知道,流川,篮球的本质,我会说,篮球赛恰好是‘在剧烈冲突中寻找合作者,以赢得战争’。不瞒你说,我最开始打篮球,完全是鬼屋探险的猎奇心理,‘哇,一个集齐我所有讨厌要素的运动!让我来试试!’
“我知道,流川,你爱篮球,有时候看你打球,我心里会想,这家伙简直就是为冲突、输赢、战争而生。当然,你会说,‘仙道你明明打得很好’,没错,现阶段而言,在日本高中生里,我打得是不赖,但这种程度是我的忍受极限了,流川,我指冲突、合作、输赢和战争的规模,高中联赛里的规模,我虽然不怎么享受,但能适应,甚至由于具备某种别人没有的滑稽人生经验,让现阶段我算是游刃有余。我能打好几年球,那类‘明明讨厌,仍能比别人做得好’的虚荣心多少也起到了效用。但到此为止了,真的,流川,到此为止了。
“我想想怎么和你形容呢?流川,我知道你的理想是去nba,但你如果问我对nba的真实看法,上周陪你看湖人对马刺的比赛——我很开心,主要是因为我搂着你——但在第15分钟、32分钟,我非常想关掉电视,你知道,拉布鲁斯当场摔断髌骨,就为得到那2分,惠勒和布艾诺通力合作的那个年度下流防守,就为不让对方得到2分,是的,我知道,nba赛事里再普通不过的两个瞬间,爱篮球的人会视作专业精神和极限拼搏勇气,但当时我确实就像看了两次狒狒接吻,真有点想吐。
“流川,我看到你在捏拳头了,不,别揍我,我不是反对篮球,绝对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反对狒狒,只是我真的缺乏为篮球狂热的能力——像你那样,我没法硬着头皮去继续投入更多时间精力,更大强度地卷入篮球战争里去,为我根本上不感到重要的东西。流川,你知道,人假如只是想在一条路上随便逛逛,那么就随便逛逛——我对篮球就是随便逛逛,但人要是要在一条路上走得很远,比如你想在篮球路上走到nba去,那么必须要有对路的狂热,真的,对路的狂热是必须的,至少不是对路狂吐。你瞧,流川,巴特·辛普森这副滑稽样,你真的舍得你男朋友加入东大篮球队,每天打球三小时晚上回来呕吐两公斤吗?”
那回男孩沉默了半晌,仅了反驳一句:“仙道,可你喜欢和我打球。我知道!”异族笑着将男孩搂入怀中,半哄着在他耳边说:“因为是你啊流川,只有你是例外,我的流川,和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当他举起那张“终身事业”卡,卡片上的绘图是棺中面带笑容抱着双节棍的忍者神龟米开朗琪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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